永宁侯府那位萧世子恶名在外,长安城众贵女多少都听闻过他于台狱暗牢中剐皮割肉、剔髓挑筋的传闻,再一者,他治下飞翎卫办起差事来素是跋扈,从不因门第而高看谁一眼,只要是涉案从疑,半夜三更闯门抓人乃是常事。
这荒郊野岭忽见了他来,娇怯的女郎惊慌失措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采釉没想到,李娘子瞧着娉娉袅袅,奔走起来却飞快,她牵了马儿,险些是没追得上她。
好容易是赶上了,才好领了人往住处去,一面思忖着问道,“娘子您晓得那人是谁?”
走了这样远,桃树与人影早融进山间灿灿霞光中不见踪迹了,李辞盈确认好萧应问没跟来,才心有余悸地呼了一口气,点头答道,“不错,此前我涉进萧世子审理的一宗案子,略是打过照面、问了几句话。”
原是如此,想来是在那人手中吃过苦头的,采釉明白了,亦点头道,“娘子不必惊慌,琼台之中楼阁无数,咱们所居的宝泽楼距世子居处堪称天各一方,往后出行,奴必定先打听了那人行踪,必不教您再与他碰上了。”
单是一句话可安抚不了她,李辞盈万不信此番只是巧合,“为何萧世子会在九台山?”
这事儿长安城传得满城风雨,采釉怎不晓得,她说道,“前些时候,萧世子在一场比试中坠了马,险些是要了性命的,多亏得司天台没日没夜地祈星才终于清醒,可您猜猜怎么着,奴听说世子醒了之后好似变了个人,连自个姓谁名谁都记不清楚了。为此清源公主府上还请了道士驱魔呢。”
“……”这般大阵仗,若不是李辞盈恰巧见了那张绢布,可不得又被他骗过去,她想不明白萧应问这样做的用意,怔怔重复道,“驱魔?”
采釉答道:“想是没有起什么用处,是以搬到九台山上沐浴佛光,静养一段时日。”
鬼扯,他那样的性子哪里能静养,此来要么是为了办案子,要么就真是为了“报仇”,怎么的,如今她身不由己,还能如何呢。
多想无益,李辞盈叹气一摆手,只道“罢了”。
此来九台山,大都督府已安排好一切,李辞盈所暂居的宝泽楼,乃琼台之中颇受长安娘子们青睐的一间楼阁,其位在悬崖之侧,一推窗儿满山连云翠色皆入目,难得美景。
除采釉外,都督府另遣了四名侍女留在宝泽楼伺候她,一进了院门,一众著碧纱罗裙的女郎纷纷停了手里的活儿来拜见。
当中一人自名凝翠,昂首来是个俊俏聪慧的模样,她招呼其余人接了行李与马匹,又殷勤请李辞盈二人往里边去,“娘子一路舟车劳顿,奴等已备下膳食,您请先用些,等热汤调和了,再往沐浴歇息。”
连赶了十来天的车辇,早是精疲力尽了,李辞盈嗟息点头,从前惯有侍女伺候着,此时也不觉什么,任由她们摆弄了吃喝沐浴,整个人热融融舒服着,再一跪进那柔软的芙蓉羽帐,顷刻睡得不省人事。
琼台之吃食用度比肩皇亲贵族,样样儿都挑不出错处来的,而李辞盈坐享奢华毫不胆怯,既都给到她眼前了,没道理惶惶退却,如此过了三个太平日,连萧应问的影子都没见着,岂非快活似神仙?
第四日,凝翠一早带了消息,说收到卫参事飞鸽传书,大都督明言今日便要往这儿来。
此番严阵以待,李辞盈著装半日,选了藕色对襟窄袖衫并蓝白间色多破裙,长长的夏布裙带挽上单耳结,步履轻盈时,摇曳翻飞,娇俏亦不失端逸。
收拾好往望云亭去,伸长脖子忐忑等了半个多时辰,密林之中唯有风吹叶落,可一丝人声都没有。
李辞盈目不转睛眺望着,分明晓得裴家与“那位”不可能沆瀣一气,但久候大都督不至,心里头还是慢慢儿打起鼓来。
回溯以来为着萧应问的缘故,功亏一篑的事儿还少了去么,这会子又装什么撞坏了脑子,谁晓得他还留着什么后招。
正想着呢,茂绿的风林之中忽簌簌声大作,几道精骑掠过森沉叶影间隙直往山上飞跃,速度之快,让人目不暇接。
李辞盈心中一紧,霎时忘了萧应问仍须乘木辇轮,捏在臂间的五指越掐越紧,她只怕见着了不想见着的人。
还好不是…
裴家儿郎人人擅骑射,裴启真为裴氏家主,更是其中之翘楚,奔马绝尘,俄顷之间一行六人便到了望云亭外。
李辞盈喜心盛极,没等大都督下马,一下竟积了两眼水光轻闪,“大都督!”这一声欢足乐扬,实能听得出她此刻多少欣畅。
裴启真阅人无数,哪能看不出何人几分真情假意?自李茵容离去,他孤身一人在长安城生根长成无枝无叶的木麻黄,为裴氏经营族业、为李家夙兴夜寐,红脸白脸都是一个人唱,可少有谁会这般欢欣地盼望着他。
他目光轻扫,恰巧是瞧着李辞盈腰间系带随风纷揺——无论李三娘有多少心窍,也不过是个年芳十六、爱娇爱俏的小娘子罢了,在浮光阁窥得几分“真相”,怎不让这无父无母的孩子渴望了亲情么?
思及此处,裴启真翻身下马,一抬手招了李辞盈来,笑道,“等久了?瞧着脸色有些发白。”
可不发白么,李辞盈只当来的是那瘟神呢,这会儿心定下来才觉失仪,她先见了礼,才从容几步越了众人往裴启真跟前去。
裴启真垂目仔细瞧了她,又一皱眉,变了个严苛的调子喊了采釉过去,“山上风冷,怎给娘子穿得这般单薄,出来前不是嘱咐过尔等给娘子准备羽衫了么?”
冤枉,采釉跪地稽首,只道,“大都督恕罪,奴上山前不知李娘子是良人,是以准备的羽衫等物如今没用得上,前日奴已另遣人往市集采买合适的衣物,估量着明日方能送到,委屈李娘子著旧衣,奴万死。”
“……”裴启真闻言一愣,也是,能与荣国夫人为伴的女郎,怎会是区区良人,上边没说明了,下边的人也没问,这么的就闹出这事儿来。
不必他再开口,一旁卫参事眼疾手快,立即转身从鞍屉中取了件薄披呈上,“郎主,这儿往明光寺还有些路程,只怕李娘子着风要头疼。”
掠眼一瞧那薄披上头的蟒纹,这分明是大都督的东西,李辞盈哪里敢接,身上吓得轻颤,心里边上下把卫参事八代祖宗爆骂一通,他是疯了不成,敢把这个给她穿?!
而裴启真呢,见了只叹这纤弱的孩子就快要被山风吹碎,接了来随手给她披上了,只道,“先用着罢,这儿没外人,到了明光寺再取不迟。”
这披风里大抵是浸了火,否则怎会这样轻轻的一张披上来,浑身都沉重热烫。
“会骑马么?”
李辞盈盯着身上的蟒纹正迷糊着呢,一点没听清楚,茫茫然“啊?”一句,手下不自觉地用力往腿上掐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