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光景,院角那盆一串红开过又谢了。崽子已经能?稳当走路,能?说一溜长句子,也渐渐不再尿床,会自?己用她小小的木头尿桶了。
她再不是?我记忆中那个小傻崽了,人与她的公人都说她伶俐极了,教她背诗句一两遍便背熟了,连凶巴巴的老头也总搂着她,爱怜地说:“我们知蘅如闻安一般早慧,但性子又像如意这般讨人喜欢,专挑好的长,这是?打娘胎里便聪明。”
家里这个脸方得像桌子、凶巴巴的老人对?崽子好得不成样子,崽子把他胡子拔了,他说:“拔得好,我们知蘅手真?有劲啊!”
崽子尿他身上,他说:“知蘅能?撒这么一大泡尿呢,真?能?耐!”
崽子冲他笑,口水滴了他满脸,搂着他脖子脆甜甜地喊:“太爷爷。”
他能?当场没出息地哭出来。
他总爱把崽子驮在背上、脖子上,有一回还扭了脖子。
但他即便扭了脖子也高兴,整个人容光焕发,看着似乎都比之前?那几?年?都年?轻了,他吃得多了,每日都早早起?来抡胳膊扭腰扭胯,腿脚也更有劲了,总念叨着说:“我得多活几?年?,看着我们知蘅长大。”
我卧在廊檐下,尾巴在藤席上轻轻扫着,咧嘴吐舌,眯缝着眼?看日头。小院里晨光熹微,院子上是?晾晒的棉布衣裳,被晒得平平展展,温温和?和?。
院墙上是?新种的、刚爬上几?条的牵牛花藤蔓上。
日升日落,四季轮回,我在这小院里呆了一年?又一年?。
我的人与她的公人依旧喜欢腻腻乎乎地挨在一块儿,有时他们两人只?是?并排坐在竹椅上,手拉着手,看云卷云舒,什么也不说,也很舒坦似的。
小崽子也一年?年?高了,原本稀疏的头毛变得乌油油了,能?扎起?两个小圆包了,当年?那个软乎乎、趴在我背上流口水的小肉团子长大了。
我再也驮不动她了。
凶巴巴的老头更凶了,我时常听见风中传来他在对?面那间大屋子中气?十足骂人的声音,我抖抖耳朵尖,打个长长的哈欠,又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晒太阳。
我的人笑着挨在她的公人身边,凑在他耳边悄悄说:“如今外头的人都说,流水的学子,铁打的姚博士。在国子监的学子,若是?没被姚博士用戒尺打过,那都不叫在国子监读过书。”
岁月对?人与狗都是?公平的,连家里另一个、做好吃的老头也开始拄拐了,但他还是?倔强地日日早起?为一大家子做饭烧菜。
引火、淘米、切菜,笃笃地响。
滋啦,下锅了。
这些铁锅碰灶台的声响,便是?小院里的晨钟,我每日听见这些声响,便会伸一伸前?腿,起?来过去看看。他也是?个很好的老人,总会趁着肉刚下锅,没下盐油,给家里的猫狗们先?留出几?盘子香喷喷的肉来。
他还总给我吃蛋黄,我已经是?一条老狗了,但毛却没有像巷子口那个的大黑狗那么秃,还油光水亮的,便是?多亏了他。
他不仅很会做人饭,也很会做狗饭呢。
我的人心疼他,常去灶房门口劝:“丛伯,您歇歇手,让我来吧。”
他总是?不抬头,把手里的锅铲翻动得更有劲了,瓮声瓮气?地回:“歇啥?我还干得动,你别管我了,我就爱给你们弄口热乎的。”
人和?狗都拿他没办法呢。
崽子还没桌板高呢,就开始上女私塾了,听闻是?一个叫冯七娘的女子办的,不在国子监附近,得穿过好些条车马喧阗、人流如织的大街。
虽有人驾着马车相送,但我还是?不放心,总是?趁着人不注意,咬住她的书袋子,跳上车跟着她去。
她低头瞧见我,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小手偷偷挠挠我的耳朵尖。
女私塾里没几?个学生,三五个小丫头片子,穿着素净的衫子,像几?株怯生生的小苗。我的人说,是?因从?前?男人才能?读书,女人不能?读,所以世人认为不应当送女子出来读书,故而冷清。
人真?奇怪,我不懂为何人要?读书,也不懂为何这件事非要?分谁能?读谁不能?读,公狗母狗都是?狗,那公人母人,不都是?人么?
反正崽子挺喜欢读书的。
她坐得端正,小胸脯挺着,听讲时,乌溜溜的眼?睛总追着那冯先?生转。她记性好,先?生教的字句,她跟着念几?遍,便能?记下了。那冯先?生是?眼?神温润的女子,看着年?纪不小了,但我的人说她是?从?家族里独出来的女户,已自?梳了发髻,决心一辈子教女子明理,不嫁人了。
她说话声音不高,却像这竹舍外头的溪水般清亮,她捧着书领读一句,底下坐着的人类小崽子便纷纷跟着念。
我卧在她们读书的竹屋子门口。阳光穿过一丛丛的竹叶,筛下细碎跳跃的金斑,暖烘烘地铺在我背脊上。
竹屋里,我听着她们稚嫩的声音,郎朗地读:
“知之为知之……”
我打了个哈欠,把头枕在交叠的前?爪上,在风过林梢的沙沙声中,在脆脆的童声中,舒舒服服地打了个盹。
那便说到此处吧,等钟声响了,我便要?去接小崽子下学了。
这便是?我寻常的狗生了,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