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是张掖城,只是不碰张掖,便索要粮食五万石。
“你想都不要想!”梁彦好不假思索,开口回绝。
可须卜猾勤不理他,回首去看赵襄武,问,“你们这里谁说了算?”
“自然是我。他们都是无关之人,还请左将军稍等等,我把他们请出去再继续谈。”赵襄武拱手作了一礼,邀请须卜猾勤回座饮筵,而后便用疏离的神情看向梁彦好,果断下了逐客令,“人让你见了,呼衍姑娘的事情也办妥了。我想你应该没有必要再继续待在这里了吧。恕不远送。”
“……你说什么?”梁彦好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不敢置信地望着对方,又扭头去看坐在上首称王模样的须卜猾勤,艰难地问,“你真要和他谈?”
“这是我的事情,请你自便。”赵襄武并不打算与他继续纠缠下去,抬手为他引路。但见他眉目冷硬,哀叹一口气,小声与他强调,“有外人在,我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你知道你的官没有我的大,对吧,你应该有这个自知之明。”
“……你!”公子哥捏起拳头就想往他脸上打去。但在气恼冲到最顶端的时候,忽然有了理智。他突然意识到,对方说的没错,自己领来的西域长史只是个好听好看的小官,只能看、只能听,做不了任何决定。于是无可奈何地又松了拳,卸力。好像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诸事太平。
“梁长史,我希望你明白,我才是张掖的太守。”对方郑重其事。
“行,我们走。”梁彦好闭了闭眼,带着赵野与关逸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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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走到河西还要相信为官者能有几分骨气,那便是他再一次天真了。东汉政权的溃败是系统性的,整个结构已经松散,原本织好的那张网早就破洞百出。如何妄想用这样残破的渔网捕鱼呢?
骨气当不了饭吃,只是逞一时之快罢了。
像他看见的那样,张掖太守只管张掖,酒泉太守只顾酒泉,实在合情合理,甚至称得上是各司其职,各自为营,各位其政。
他才想明白。他走到这里,终于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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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迎着夕阳回家,家,女人们正在家里等他们。
他们对家的定义很笼统,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模糊。他们的家,有时候在一个无名的山洞里,有时候只是住一晚的驿馆,有时候不过一个逼仄的帐子。从帐子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只需要五步。五步之家。
尽管听起来有些可怜,但对于这一刻的梁彦好来说,那是唯一能让他找到些许心安的地方。好像这个小地方没有溃败,日子就还能继续过下去。好像天塌下来,还有一个地方能保护着他。
容吉坐在门槛上晒太阳,带着孩子们一起,远远就看见他们灰头土脸地走回来。她完全能猜到发生了什么,这里没有比她更了解那个男人的。
“收拾一下准备吃晚饭吧,今日也不是一个好消息都没有,等过几日拿到通关的文书,我们就可以一起去酒泉了。”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口吻那么淡,“眼下难过也没多大用处,有些事情我们只能亲眼看着它发生。不如想想肚子饿了该吃些什么,只有今日吃饱了,咱们才有力气去想明天的事情。”
确实是好听的话,说出来也为了安慰他,但梁彦好听完,僵硬了一路的表情终于破碎。只见他的嘴角轻微抽动了一下,而后便无力地跪了下来,跪在地上,好像有些幻想彻底破灭,眼泪也跟着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怎么又哭?你这家伙,怎么遇到什么事都能哭?”容吉起身让赵野他们带着孩子先进屋,然后
重新坐回门槛上,伸手拍了拍身旁的空当,让他也坐上来陪着一起看看街景,念他,“好哭鬼。”接着,抬起胳膊放在他的肩头,把他的脑袋一把带进怀中。怪可怜的,这么大了还要哭鼻子。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看着夕阳西下,默默地哭,他甚至没有资格愤怒,时至今日,他依旧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
也不知道撅着嘴哭了多久,他才又开口抽噎着说话,“这次去匈奴,你会成功么?”
“我不知道。”容吉直截了当地给出自己的回答,然后笑着扭头拍了拍他的脑袋,继续安慰,“但已经比那时被困在洛阳回不来的呼衍容吉强上百倍了。彦好,我们输了又能怎么样呢?面临的不过是死亡而已。但我们什么都不做,一定不能赢。”
他听完,抬起手背擦了擦眼眶里的泪水,一句话都没说。不能说,一开口说大话,那些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气恼、愤懑、不甘和勇气便荡然无存。
“……我们往酒泉去吧,拿到传书便动身。”再也不能在别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了,他是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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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人有了方向后,时间就会变得很快,一日两日,五日十日,转瞬即逝。
具体赵襄武与须卜猾勤谈了些什么,最终以什么样的条件达成了休战的成果,人们尚未可知。但张掖太守在集市的告示栏的向百姓们告示这件事的时候,大家担惊受怕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松弛。
梁彦好当然也看到了。他牵着马走过关市的市口,亲眼看见赵襄武派来的人在告示栏前向前来询问的人解释状况。
“不打多好,家里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我去,这牛啊,立大功,我晚上非得找兄弟喝几杯去。”
没人真的知道这样短暂的和平是用什么换来的。站在城墙上的兄弟是这样猜的,“听说那边今年闹蝗灾,缺粮食得很。我听说那左将军前段时间来了咱们这边一趟,肯定是找咱们买粮来了。这可真好,总算扬眉吐气了一把。”
城门外,是成队的骆驼,它们从居延塞的另一头来,乖张地站在城外,等他们下去开城门,再乖巧地驮着沉甸甸的粮食走回去。
五万石,是两千精锐能吃一年的量,若是管半年,那就是四千精锐。梁彦好在心里默默地算——他如今竟然已经会算这些了——一袋粮食多重,一头骆驼能背多少,来了多少骆驼,要走几趟。
但他只能算,算得再清楚也没用,改变不了什么。
“他们的马真肥……只吃草就能长这么壮么?比我在洛阳见过的最高大的马还要壮。”他的口吻里暗含淡淡地无奈,“被这样的马蹬一脚,估计活不了吧。”
“那肯定,他们的马厉害着呢,一蹄子能把你的肚子肠子全给踩坏了。”守将不知道在骄傲什么,那马也不是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