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里黑漆漆的,扑面而来一股潮湿的气味。李芜一边带着宋湘灵往里走,一边道:“少夫人,您小心脚下。这里气味着实不太好闻,还请您忍着点。”
“无妨。”宋湘灵只道,便见李芜在写着“甲壹拾捌”的牢房前停下,随后对她做了个手势。
宋湘灵会意,进入了这间牢房。
隔壁的甲壹拾玖号牢房,则清晰地传来了容翊淮和肖方允的声音。
肖方允已经在这大牢关了数日,弹尽粮绝,早已疲惫不堪。他也知容翊淮手上握着铁证,自己已经没有回旋可能,若是招了,容府却能保下他的妻儿。
他权衡过利弊,最终还是决定招供。
他的声音嘶哑,显然好几日都没有好好进食和饮水,但供认起当年的真相来,倒是逻辑清楚,还算清晰。
想必亦是盘桓在他心头数年,不敢忘记的东西。
宋湘灵便同李芜一起,站在旁边的牢房安静听着,只是当听到自己父母的名字时,不免还是握了握拳,浑身发起抖来。
肖方允说,当年他护送军粮去前线,遇到了羌国围追堵截的将领。他带的队伍不敌羌国精锐,粮草被抢走大半。肖方允深知丢了粮草,被查出来必定会问责甚至处斩,便犹豫不敢继续去往前线。
谁知,过了几日雪越下越大,竟将道路堵塞。他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粮草的损耗完全可以推给这场百年难遇的大雪,也算正常。
容翊淮如金如玉的声音响起,很是冰冷:“你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没有想过北境前线,那几万士兵已经好几日没吃上一口饭了吗。”
“哪有机会想。”肖方允自嘲一笑,嗓子如同一面破锣般嘶哑,“管他们如何,但我要活命。”
容翊淮似是沉默了片刻,或许是觉得同这样的人讲什么都是多余,便又问:“然后呢。”
“然后老天开眼,居然让我在半路遇上了被雪崩掩埋的那羌国将军和他的军队。”肖方允提到这,竟哈哈大笑起来,“我本不打算救他,可是看见他埋在雪下只露出一只眼和半只手的样子,我又改变主意了,为什么不救呢,我救了他,他这条命便是我的了。”
“我一直在追查的北境细作势力,就是你与你的手下。”容翊淮淡然道。
“是。宋旌和应玉是有地形图,也不知他们从哪儿弄来的,那地形图很细致。若不是咱们大庆军队不太擅长在雪地进攻,根本就不可能和羌国陷入鏖战。他们确实很厉害,但我也要军功。”肖方允继续道。
“我骗他们,说我生擒了敌军将领,获得了一份羌国最新的地形图——当然是假的,最准确的就是应玉手里那份。”肖方允提起往事,竟还有些得意洋洋,“但他们相信了我,于是最后,我赢了。”
“我本只想拖一拖战机,却也没想害死他们,谁能想到他们两人,最后竟然愿意留下来殿后,护送其他军士先行离开,还救了百位被羌国俘虏的大庆民众。”
“当真是冒傻气的两个人。我便知晓,当年宋旌能越过我被选为少将,只是因为他是宋士威的儿子罢了。”
“你认为,当年宋旌将军被选为少将,只是因为他是镇远大将军的儿子?”容翊淮声音上挑,“那应玉将军为何也被选为少将?”
“这还不简单。”肖方允道,“一个儿子,一个儿媳。旁人哪有机会。”
宋湘灵在隔壁牢房,听了这话,气得直抖。
若不是李芜一直拿眼神制止她,恐怕她都会忍不住冲到隔壁牢房,对着肖方允的脸来一巴掌!
她的爹娘能擢升为少将,靠的自然是实力,甚至,她的母亲当上少将的日子比父亲还更早一些!
他凭什么信口开河,几句话便抹掉他们的功勋和努力,只认为是血缘之故!
她气得胸膛起伏,才听见容翊淮道:“原来你是不服。”
肖方允默了一会儿:“小容大人,这是什么激将法吗?我已经不是二十多岁的小孩了,这招对我没用。什么不服,什么嫉妒,都是八年前的事情了,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
他说完,声音又恢复死气:“就是这些。胜者为王败为寇,我无话可说。”
“但八年前,我起码赢过一次。”
“看来的确没有什么好问的了。”容翊淮轻轻道,“湘灵。”
肖方允一怔,抬起头来,看见隔壁牢房走出一女子。他作为旧日威北军的一员,与宋旌和应玉熟识,自然知道,这便是他们留下唯一的女儿。
这么些年,或许是怀着这只有他知道的秘密,肖方允逐渐远着宋家,当然,瘸了的一条腿成了行动不便最好的理由。他已经有些日子没见过宋家这个小女儿了。
可今日,她穿一身妃色衣裙,头上戴一只玛瑙石珠钗,如同一团火,是这间潮湿阴暗的牢房里唯一的鲜亮颜色。
她的面容,一半像应玉,一半像宋旌。
肖方允眯了眯眼,仿佛从宋湘灵的脸上,同时看到了这两个人。
尤其是,宋湘灵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嫌恶,看他的眼神早就不像是在看什么兖国公,而是路边人人都可以踩一脚的垃圾。
他看见宋湘灵走到了那一身深青色的男子身边,一人稳重一人生动,倒是般配。他很厌恶地将脸别到一边,可是余光里这团火依然烧着,叫人很难忽视。
然后他又看见了自己那条瘸腿,已经断了八年,走起路来使不上一丝力气,死气沉沉。
被关进牢狱的时候,鸠杖便被收走了,他这几日若想行动,只能全无尊严地扶着墙,一点点用好的那条腿挪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