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这场战争早已换了战场。不再是刀兵相见,也不是天幕揭伪,而是悄然潜入每一个夜晚的梦境,每一碗温热的汤药,每一次人们面对痛苦时脱口而出的那句:“要是能忘了就好了……”
这才是“人心之虚妄”最强大的地方??它不靠强迫,而是顺应人性最柔软的弱点:逃避。
他转身走向镇外官道,沿途所见皆是新气象:驿站张贴新政令,乡学开设女子班,商队往来频繁,百姓脸上多了几分轻松笑意。可越是如此,他心中越是沉重。
真正的危险,往往藏在光明之下。
三日后,他抵达金陵城外。
这座曾是慈航静斋故地的城市,如今建起了一座“醒心书院”,由苏挽晴亲自主持,专授女子经史与心术辨析之学。门前每日排队长达数里,许多母亲牵着女儿的手,眼中含泪:“娘这辈子糊里糊涂活了四十载,你不能再走我的路。”
书院后山,有一处隐秘洞府,原为静斋秘传之地,现已成为明镜盟残部联络中枢。男子出示一枚断裂玉符,守卫默然让行。
洞内灯火幽微,五盏油灯静静燃烧,分别置于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灯焰颜色各异,却始终不熄??正是“五灯之心”的象征性延续。虽不再具备昔日力量,却是精神所系。
中央石台上,程淮秀盘膝而坐,容颜憔悴,双目失明,却依旧挺直脊梁。十年来,她以残魂维系“醒意之网”,将散落各地的觉醒者信息串联成链。
“你来了。”她听见脚步,微微一笑,“我听得出你的呼吸节奏。这些年,你一直在追查‘愿网’余脉。”
男子点头,随即意识到她看不见,便道:“不止余脉。他们在重组,而且更加隐蔽。不再是公开炼人点灯,而是通过药物、仪式、心理暗示,逐步重建信仰体系。这一次,他们学会了伪装成善。”
程淮秀沉默片刻,抬手抚过面前一盏蓝焰小灯。“唐晓澜最后告诉我一句话:‘最大的谎言,是从不说谎。’他们不再否认苦难,反而承认它存在,然后告诉你??正因为现实太苦,所以我们才需要梦。”
“就像给病人毒药,却说是止痛的良方。”
“正是如此。”她苦笑,“我们揭穿了旧骗局,可新骗局却披上了慈悲的外衣。你说,该如何对抗一个自称‘为你好’的敌人?”
男子久久未语。
良久,他取出那枚青铜符牌,放在石台之上。
“我想重启‘易相镜’。”
此言一出,四周灯火齐齐晃动。
“不可能。”程淮秀摇头,“易相镜已碎,唐晓澜耗尽寿元推演未来后便陨落,其神魂融入天幕,再也无法召回。况且,即便重铸,也需要五灯共鸣、心井共振、百万清明之心为引??如今哪还有这般根基?”
“我不需要完整的易相镜。”男子缓缓道,“我只要一面‘伪镜’,一面能映照人心深处恐惧与欲望的镜子。不必照亮天下,只需照进几个人的眼睛。”
程淮秀眉头微蹙:“你要做什么?”
“种因。”他说,“当年你们点燃的是火炬,照亮的是黑夜。而现在,我要播下的是一颗种子??一颗让人开始怀疑‘幸福’是否真实的种子。”
洞外忽起狂风,卷沙拍壁。
程淮秀仰头,仿佛能看见苍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一旦启动,就再也无法回头。你会成为新的靶子,所有隐藏在暗处的力量都会向你汇聚。他们会污蔑你、追杀你、甚至利用你身边人的软弱来击垮你。”
“我知道。”男子平静道,“但我更知道,如果什么都不做,百年之后,那块写着‘文明断绝’的碑,终将立于大地中央。”
程淮秀终于笑了。
她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一枚晶莹剔透的冰珠??那是贾世芳临终前凝聚毕生执念所化的“醒魂髓”。
“拿去吧。”她说,“这是最后一份纯净的觉醒之力。它不能让你无敌,但能让一个人,在最深的梦中,听见自己的心跳。”
男子郑重接过,收入袖中。
临行前,他问:“厉胜男呢?”
程淮秀神色黯然:“三年前追查西北庙宇时失踪。有人说她已死于沙暴,也有人说,她成了新的守庙人,日日夜夜盯着那面古镜,防止有人再次点燃‘大愿体’。”
男子默然良久,终是一揖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