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幼薇轻笑:“穷苦人家最实在。女子能赚钱养家,谁拦着就是断人活路,自然要挨骂。”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松江府的夜,温柔地笼罩着这座渐渐苏醒的城池。
晨雾未散时,松江府衙前的告示栏边已挤满了人。青衫书生李崇义捏着折扇,盯着新贴的工坊招工告示冷笑:“牝鸡司晨。”
他声音不轻不重,刚好让周围人都听见。几个穿长衫的读书人交换眼色,有人附和道:“女子抛头露面,有伤风化。”
卖炊饼的张婆子突然把擀面杖往案板上一砸:“我闺女在工坊一月挣二两银子,家里盖了新瓦房。这位相公若看不惯,不如先替她把债还了?”
李崇义脸色涨红。他正要反驳,人群突然分开。朱幼薇带着文娘和几个织娘走来,蓝布工装在晨光中格外醒目。
“郡主娘娘!”张婆子嗓门响亮,“这些酸秀才说您坏话呢!”
朱幼薇脚步未停,只在经过告示栏时扫了一眼。文娘会意,转身对李崇义道:“这位相公,工坊正在招抄写员,字好的每月三两银子。”
书生们顿时骚动起来。李崇义折扇“啪”地合上:“士人不食嗟来之食!”
“是正经誊写账目的活计。”文娘声音平和,“昨日府学刘教谕刚引荐了三个学生来。”
人群里爆出哄笑。李崇义甩袖要走,却被个穿补丁长衫的年轻书生拦住:“李兄,我娘病着……”
朱幼薇此时已走到街角。陈寒从染坊方向迎上来,官服下摆沾着些靛蓝染料。
“周家染坊的老师傅闹事了?”
陈寒摇头:“比预想的好。老赵头带着徒弟来偷学新配方,被文娘当场点破,反倒收了十个学徒当见面礼。”
他们说话间,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闪进太白楼。二楼雅间里,沈掌柜正给周德海斟酒。
“贤侄,杭州布现在市价跌了三成。”沈掌柜手指蘸酒,在桌上画了道线,“若松江布也照工坊的价卖,咱们这些老字号都得关门。”
周德海盯着酒水划出的痕迹:“我祖父说了,周家不掺和这事。”
“糊涂!”沈掌柜猛地拍桌,“你以为捐几亩桑园就能讨好郡主?等工坊的布铺满江南,你们周家三百年的招牌就完了!”
窗纸突然映出个人影。李崇义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沈世叔,学生有要事相商。”
当日下午,运河码头出现了奇怪的一幕。十几个书生围着运布料的漕工盘问,有个穿绸衫的账房躲在后面记录。
“这位大哥,工坊每日用多少棉纱?”
“染一匹布要多少蓼蓝?”
漕工王老五扛着布包,被问得不耐烦:“老子只管扛货,想知道自己去工坊问!”
书生们还要纠缠,忽听得一阵马蹄声。陈寒带着亲兵飞驰而至,马鞭在空中甩出脆响。
“赵知府有令,即日起漕运码头由卫所接管。”他目光扫过那几个账房打扮的人,“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太白楼里,说书人醒木一拍:“要说这巾帼工坊,近日又有新鲜事!昨日竟有二十多个书生抢着报名当抄写员……”
二楼雅间“砰”地推开。李崇义铁青着脸冲下楼,身后跟着慌乱的沈家管事。
暮色渐浓时,朱幼薇在工坊后院见到了意外来客。周老太爷拄着拐杖站在桑树下,身后两个小厮抬着红木箱子。
“老朽特来请罪。”老太爷深深作揖,“德海那孽障受人蛊惑,竟与沈家……”
朱幼薇扶起老人:“周老言重了。令孙今早已来工坊赔罪,还带了十架新织机。”
老太爷胡须颤抖,突然转身踹开木箱。满满一箱账册哗啦散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朱砂批注。
“周家三百年所有染布配方,今日尽献工坊!”老人声音洪亮,“只求郡主给松江布商留条活路。”
朱幼薇拾起一本泛黄的册子。月光下,能看清上面“洪武三年”的字样。
“三日后未时,请周老带各家掌柜来工坊。”她合上册子,“江南织造,原该有松江一席之地。”
当夜,陈寒在驿馆院中擦拭佩刀。春杏急匆匆跑来:“国公爷,刚截获沈家送往杭州的信鸽。”
字条在灯下展开,只有八个字:“事泄,毁松江账册。”
朱幼薇轻笑一声,将字条凑近烛火。火苗窜起的瞬间,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