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年近六旬,须发花白,但保养得宜,面上细纹不多,一身官服穿得笔挺严谨,衬得身形依然显出几分矜贵书生的气度,只有那微微弓起的肩背泄露出刻意的谦卑。
此刻他正躬着身,姿态放得极低,眼皮向下耷拉着,视线落在前方地毯的团龙纹饰上,不露锋芒。
然而,几乎在谢徵玄落座的瞬间,容愈像是背后生出了眼睛,猛地将目光从地毯上拔起,精准无比地投注过来。
那目光不复平日的谨小慎微,竟是满含一种欲说还休的委屈与惊惶,苍老的皱纹在他脸上聚集,他嘴唇哆嗦了几下,仿佛承受着天大的冤屈,几欲潸然泪下。
“摄政王大人!”
容愈脚步踉跄地上前半步,几乎要抓住谢徵玄的袖子,声调凄楚颤抖。
“老臣惶恐!老臣实在不知身犯何过?竟劳摄政王除夕良宵,亲临敝府,投入那般……那般骇人之物!那是个尸首啊!可怜我儿,亦不知何时得罪了摄政王,虽侥幸脱身,却身受重伤,三日前才勉强醒来……”
话语到最后,已成了含糊的呜咽,苍老的身躯也跟着微微发颤,仿佛随时要瘫软下去。他用袖子仓促按了按眼角,袖口遮住的脸上,飞快掠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怨毒。
殿内死寂,只有容愈那带着哭腔的悲声在空旷中回荡,格外刺耳。
御前的内侍像木雕泥塑一般。唯有御座旁侍立的总管太监孙如,眼观鼻鼻观心,眼皮悄然抬了抬,一丝难以捉摸的精光飞快闪过。
谢徵玄身姿如苍松般挺直,因着容愈的激动靠近,嫌恶地后退半步。
皇帝急诏,他本以为是为了顿团圆饭,不想,却是要替容愈说合来了。
中书令容愈忍了几日,终于还是把那份除夕夜猝然降临的“厚礼”,呈到了御前。
除夕夜,溯风得了他的允准,将刺客头领的尸体掷入了容府,权当是警告。容愈这老家伙还有胆量将事情捅到皇帝跟前,是笃定他狐狸尾巴藏得极好,叫人拿不到错漏?
还是说,这又是个警告,警告他还会对她出手?
他那张看似恭顺、实则暗□□牙的老脸就在眼前。念头至此,谢徵玄拢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紧攥。
他面上无一丝波澜,只垂着眼,目光落在容愈的云头靴尖上,神情漠然,仿佛在看一段枯燥乏味的戏码。
等他悲声稍歇,殿内重归压抑的静默时,谢徵玄才掀起眼帘,眼波凛然。
“大人言重。”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金玉坠地。
“年前京畿流寇作乱,杀伤无辜,我那夜追捕匪首。激战之下,匪徒挟持人质逃窜入朱雀街内,混乱中,匪徒射出暗箭,不幸误伤给事中容羡,我为救容羡,亦令贼首当场毙命。”
他微微抬首,语气不卑不亢,甚至透出几分替人着想的无奈。
“中书令不曾登门道谢便也罢了,还要以此弹劾本王不成?”
“你……你!”容愈浑身一抖,“既如此,你让人将匪徒尸首投入我府中又为何意?我儿身上伤口,除了箭伤,还有一处尖锐刺伤。太医说,那是女子发簪所刺,摄政王又如何解释?”
谢徵玄拧眉,他并不知道容羡曾被她刺到。
“摄政王!那是我的嫡子,是陛下的臣下,是活生生的人!你轻描淡写几句话,就想将此事轻易揭过吗?事发当时,现场究竟还有何人?摄政王难道要包庇那贼人?”
他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女子?”龙座之上,一直作壁上观的皇帝,忽然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谢明稷斜倚在龙椅上,一袭赭黄龙袍,面容在明烛高悬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只那双眼睛,透过缭绕的龙涎香细细地审视着阶下两人。
谢徵玄垂眸静立,神色从容。而容愈则僵在原地,方才的悲愤尚残留在眉梢嘴角,僵硬得如同刻在面具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