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药物,连水都不够,冯敛臣和林诗茹尽量把水留给他,谭皓阳固执地拒绝了。
但这样下去人都要烧糊涂,谭皓阳慢慢觉得坐不住,于是躺下去,他迷迷糊糊,神摇魂荡,噩梦一茬接一茬,梦里仿佛黑白无常索了好几次命,又模糊感觉有人摸索自己的额头。
耳边的声音也像打雷,冯敛臣和林诗茹不停跟他说话,他都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谭皓阳在梦中感觉有人在掐自己的手臂,又按又捋,想抱怨说疼,但是眼皮沉得睁不开。
被一点亮光照醒时,他终于恢复神志,耳边是冯敛臣和林诗茹窃窃私语的声音,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谭皓阳发出一点动静,他们两个把亮光转过来,冯敛臣用瓶盖给他喂水。
麦克在对面打鼾。谭皓阳问:“你们在干什么?”
林诗茹说没什么:“皓阳总,感觉好点了没?”
一只手探到谭皓阳的脑门上试温度,后面是冯敛臣的声音:“实在没有药,还是小林的办法,只能推天河穴看看能不能给你退烧,不知道是不是起效了,你感觉怎么样。”
“这不是小儿推拿的手法么?”
“死马当活马医,你差点吓死我们了。”
谭皓阳光棍地笑了两声,说自己没那么容易死,又追问了一次他们在干嘛。
林诗茹把手机举到他面前。原来两人在用备忘录留言,如果实在最坏的情况发生……至少给家人留下遗言。
谭皓阳躺在粗粝的地面上,冯敛臣侧对着他,胳膊搭着膝盖,镜片里蓝幽幽的两块屏幕,情绪显得还算平静。谭皓阳收回视线苦笑:“也好,你们先写,我打个腹稿。”
冯敛臣问:“你想写点什么?”
谭皓阳说:“我不知道,你们呢?”
林诗茹晃了一下手机:“总之,尽量先回想一下有多少银行卡和密码。”她尽量笑得豁达一些,“我妈从来搞不清这些手续,写清楚了,处理后事尽量给她减少一点麻烦。”
冯敛臣也淡淡笑笑,其实在谭皓阳人事不省的时候,两人已经修修改改好几次。
谭皓阳接过手机,给自己新建了一份备忘录。他打了“遗嘱”两个字,然后手垂了下来。
他抬起视线,扫过另外两人:“翻译他们不是跑出去了吗?他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在哪,会跟救援队说的。等等吧,救援肯定会来的,不要放弃希望。”
但是这话没有起到正向的安慰作用。他们都知道结果完全是未知的,那两个人有没有平安回到地面上,还是半途也遭遇不幸,掩埋在了哪堆石头下面,这些全都不得而知。
不管什么身份地位,到了天灾面前,都脆弱得不值一提。
林诗茹垂着头:“你们说有没有‘命里注定’这回事?我家里是比较信这些的,我们还每年都去庙里上香。师傅说我命里有劫,我以前都很怀疑,好好的能有什么事?现在回想,如果真的命该如此,自己最大的遗憾是这些年忙着升职,回家陪父母的时间太少。”
他们这些熟悉的老同事互相都知道家里的情况,林诗茹是独生女,家庭关系和睦,是那从小在父母恩爱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如果真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两老怎么受得了。
冯敛臣有点出神,脑子里也在想自己的奶奶和母亲。
吴满香伤心肯定也会伤心,但毕竟还有弟弟,不至于彻底失去精神支柱。至于老人家,相依为命的孙子有个三长两短,却无疑也是致命的打击了,恐怕当场就要送去医院抢救。
冯敛臣在备忘录里给谭仕章留了言,让他能瞒就瞒住一切,代为给老人颐养天年。
这个要求是最先写的,刚刚想起来,又补充了一条,让谭仕章别忘了把猫也带走照顾。
边想边瞥眼谭皓阳,人生无常,当初这两位争得你死我活时,谁能想到今天这个结局。
冯敛臣也并非不焦虑疲惫,但为了和林诗茹互相鼓励,为了看住半死不活的谭皓阳,只能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万一有个万一,他下意识把一切责任擅自压给了谭仕章,因为知道对方一定会承担起来。
然而想到谭仕章的时候,一闭上眼,则是过往种种无孔不入地钻到脑子里。
以往再平常不过的生活,上班,下班,周末用家庭影院放电影,偶尔去餐厅约会都要偷偷摸摸,此时都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冯敛臣不是信特别佛,但他和谭仕章也去过一次寺庙,遇到庙里的大和尚在讲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谭皓阳把手机递还给林诗茹,她把它关上了。
冯敛臣突然问他:“后悔了没?”毕竟他们两个是出公差,谭皓阳跑来是完全自找的。
谭皓阳沉默片刻:“后悔是肯定的,这些外国佬一定要下井,从开始就不该听他们的。”
他又说:“但是又觉得,至少还好,是和你一起经历这些,竟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能接受。不是有句老话么?患难见真情,可能人就是到了要完蛋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冯总……冯敛臣,都到这个境地,我现在跟你说的话完全是出自真心的,我真的很钟意你。如果咱们之间只能出去一个,我宁可让你出去。”
地方狭小,连避嫌的空间都没有,但那位麦克的鼾声一直没停,而且也听不懂这些中国话。只有林诗茹的呼吸声音明显屏住了,隔着阴影,仿佛都能看到她凝固的表情。
冯敛臣一根手指头戳到谭皓阳发晕的脑门上:“你烧糊涂了,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