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年春,杭城火车站。
人流熙熙攘攘,站在大门口的身影却分外醒目。青年穿着体面的衬衫西裤皮鞋,胳膊上却挽着一件破旧的羊皮袄子,春日的艳阳为他斐然的身姿镶上了一层金边。
他伸出修长的臂膀,歪头眯着眼睛从指缝中看那轮即将当空的太阳,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春阳和煦,条条光线似甘霖挥洒,将蜷缩了一晚上的僵硬身体润泽如初,浑身都充盈着暖意。确定无人盯梢后,方绍伦露出了一抹发自内心的微笑。
最美丽是人间的四月天,而最宝贵是自由与梦想。这两者他都即将获得。
他返身走到售票大厅的窗口,递过一张纸钞,售票员帮他按响了一串熟记于心的号码。
对于杭城和航校,方绍伦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请托方颖琳写去的信件阿良收到没有,他先打了个电话到阿良宿舍楼。
原本想着要等上一阵子,没想到话筒中很快传来阿良爽朗的笑声,“大少爷!你到哪里了?怎么才给我打电话?颖琳说你这个日期前后会到,我这几天哪都不敢去,就在宿舍等着哩。”
阿良虽然个子长了,样貌成熟了,还是之前的心性,说起话来劈里啪啦,没完没了。
方绍伦却觉出熟稔的亲近,顺嘴就夸他“好孩子”,又笑道,“我在火车站,刚下车。”
“啊……”阿良兴奋地尖叫,“我来接你!”
“不用,我叫个黄包车,你算着时间到大门口等我吧。”
方绍伦挂了电话,转身走出售票大厅,走到街上,扬手叫了辆黄包车。
身后一辆黑色小汽车引起了他的警觉,车窗挂着浅色的绸缎,帘后似有一双眼睛在窥探着他的一举一动,方绍伦几乎就要弃车而逃,可那辆小汽车很快越过黄包车,扬长而去。
他这才放下心来,冲车夫道,“去部委航校。对,笕桥那地界。”
车程不算短,车夫慢悠悠地跑着,操着杭城口音跟他搭话,“侬到那块地方做啥去啦?”
“会友。”方绍伦心情愉悦,又笑眯眯地加了一句,“他是飞行员。”
“哎呀!侬个朋友真出息!”
航校是去岁才迁来杭城笕桥的,圈出了极大一块地,修跑道、建机场,又建宿舍楼,附近的乡民都知道这桩大新闻。
飞行员的招募公告不止刊登在报纸上,也制成传单到处发放。为了招收到合格的人才,航校采取了一系列优惠政策和措施,一旦被选中,住宿、伙食由学校安排,学员毕业后待遇十分优厚,不止授予军官身份,薪资和津贴也相当高。
但相应的遴选要求也不低,附近不少乡民送孩子去碰碰运气,被选中者寥寥无几。
方绍伦与有荣焉地点点头,“我们家阿良是个有出息的小伙子。”
阿良是个孤儿,七八岁就到他身边,后来又跟着他去东瀛,从一根小豆芽渐渐长成了一棵能扛风雨的青葱树木。
成长是自然的规律,但他奋发向上,其中不乏爱情的力量。他跟方颖琳算是青梅竹马,两人年岁相当,他从小就小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
方绍伦偶尔有事找不着人,拉开嗓子叫唤,“阿良!阿良……”
“哎!”他清脆地应答着,从五房院里燕子似地飞出来。
大少爷开玩笑地说道,“你这么喜欢四小姐,干脆把你拨给四小姐当随从吧?”
阿良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不要当四小姐的随从。”
方绍伦年龄比他大,却还没他开窍,诧异地挑眉,“那你要当什么?”
阿良红着脸跑开了。现在想来,这小子真是“少怀大志”啊!
方绍伦坐在摇晃的黄包车上思绪蔓延,想到阿良跟颖琳,就不可避免地想到张三。
那也是个“少怀大志”的,他从前从未察觉到他那些小心思,如果不是那个暑假的清晨,他莫名其妙地跑上来亲了他一嘴……
在这之前他们多亲密啊,他教他练箭练枪,十次有九次把他搂怀里,煞有介事地校着准头;夏季的银水河边,都脱得剩条裤衩子在河水里嬉戏;有一年冬天月城难得的下了大雪,他半夜从床踏上坐起身,“大少爷冷不冷?我上来给你暖被窝?”
方绍伦允准了,他却在他身旁辗转反侧,一会挨过来,一会弹开去,吵得人不得安生,大少爷又一脚把他踢下床……
现在想来张三真是坏透了!可如今的方绍伦似乎明白了,爱欲不由人,惦记一个人、牵挂一个人是毫无道理可言的。
他不由得有些憧憬,航校的课程也就一年功夫,等他顺利结业,去印缅那地界涨涨见识?那次假都请好了,却也没能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