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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安一大清早就出城去放马了。
家中养着两匹用来交军赋的马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很是能吃,三不五时就要带出去遛,还要给它们打马草。
待到烈日高升的时候,她牵着马、背着一筐打好的苜蓿回到杂石里。
刚拐进巷子就见自家门前围了一群人,有闾间熟悉的婆婆婶婶,还有几个瞧模样明显是大户人家的奴仆。
望见这架势,云安一颗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儿——这简直跟抓走王小女那天一模一样。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云安满眼悲凉。
牛大姐正抻着脖子往云家的院子里望,见云安回来,赶紧冲她招手:“丫头,快来瞅瞅,你阿爷要富贵了!”
“拿了不属于自己的钱,就得去还不属于自己的债。”云安手脚僵硬。
王小女她娘也站在旁边瞧热闹,这会儿不无羡慕地说:“读书人家,到底跟俺们不一样。”
云安一看见王小女她娘,原本就忐忑的心脏这会儿更是在胸腔里开始上蹿下跳爬梯子。
“读过书给人做婢女就能做得更好,是这意思?”云安欲哭无泪。
待她把心一横,惴惴不安地走进院门之后,却被院子里堆着的麦子、羊皮、獐肉等物唬了一跳。
“抓人还要送这么多东西?!”
及至走到屋门外,那口一直吊在嗓子眼差点儿没把自己吊死的气,终于长长地吁了出去。
只听房内有人对云识敏说:“……夫人得知此事之后大喜过望,特意打发我等前来,恳请云先生前往神沙山为太守大人作画,望先生万勿推辞。”
“窟主何人?”云识敏问。
“窟主就是太守大人,施主则是府内属官、宋夫人和小郎君。”那人恭敬作答。
营造石窟的诸人被区分为窟主、施主、匠工等不同身份,一般来说,身份地位最尊贵的人便是窟主,出钱协助的人被唤作施主,有时也将他们合称为供养人。
云识敏听了那人答话,却没有立刻应声。
说实话,他十分不喜李椠为人。
刚到敦煌那时,他被李椠招去府中任书佐,因职务而接触到许多敦煌城的简牍文书。
在那些沉默的字里行间,他却愈发清晰地读出,李椠实在不是个好东西。
凉王李暠迁都去酒泉的时候将敦煌完全交给了自己这个弟弟,故而此人现在算是敦煌城只手遮天的土霸王。
翻看文牍中的记录,云识敏发现,李暠在敦煌时定下的田税是三十税一,可他刚走没多久,李椠就立刻改成了十五税一,足足翻了一倍。
这人却在写给李暠的奏表中振振有词地说,汉高祖开国之时便是十五税一,如今不过是恢复旧制罢了。
可事实上,多出来的那些钱根本没进府库,而是全部进了他自己的腰包。
李椠不仅贪财,还十分好色,妾室纳了一房又一房。大夫人辛氏才刚离世没多久,他就立刻向宋氏提亲,打算将貌美如花的宋澄合娶进家门。
这种种行为,在以君子德行自处的云识敏看来,简直就是硕鼠之辈,遂一怒之下辞了那破烂书佐职位,回家种田去了。
但他这愤而挂冠却也惹恼了李椠。
好嘛,你是清高君子嘛,不屑与我为伍,那我就让你连田都种不了!
没过多久,云识敏便接到里魁的消息,他的黄籍已被销去,即日起划归为杂户,命他全家搬去专给杂户居住的杂石里。
云识敏在杂石里一住就是十年,期间经历了丧妻丧女之痛,又亲手将养女拉扯长大,眼看着她从一个瘦弱蜡黄的小女孩出落成如今的桃花样貌。
——光阴如飞马之驰,浮生若枯叶之堕。
“唉……”云识敏沉甸甸地叹了口气。
最终他答应了去千佛洞给李氏绘制壁画,但画酬却退了回去。
答应去绘画是因为,云识敏在绘壁画的时候,确实感受到了一种内心前所未有的安宁与笃信,仿佛早年的离家出走、后来的丧妻丧女都已成了上辈子的事,仿佛他正在被佛救赎。
听管事王栩的意思,李氏开凿的这个新窟十分气派,且宋澄合答应让他做大画工领衔绘制。这对一个匠人来说,确然是天大的成全,毕竟谁会不想有一个自己领衔创作出的画窟呢。
退了画酬是因为,他不想收李椠那些靠剥削百姓而敛得的钱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