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响在漆黑甬道内,显得又沉又憋。
“我当然要去。他有计策,我也有对策。”李翩半回过头,定声说。
又走了一会儿,林娇生像是耐不住暗道里的憋闷,再次开口:“你就不怕我把这条路告诉别人?”
“你不会。”李翩这次头也没回地扔了三个字给林娇生。
“你就这么相信我?!”林娇生诧异,随后咬牙切齿补充道,“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是不是好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里有没有装着一些珍贵的东西。一旦你有珍视之物,就很容易被人捏住把柄。”
林娇生最珍视的是那个名叫茸茸的女孩,可李翩却是茸茸的旧主,茸茸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李林二人起龃龉。
李翩这招可真是乌龟踩王八,螳螂欺蚂蚱,林娇生气得直磨牙。
十里路没用多久就走完了,他们终于灰头土脸爬出密道,再步出坞院,这便站在了满是骆驼刺和梭梭树的戈壁滩上。
地老鼠一样在黑暗中钻了这么长时间,刚露出头的时候,林娇生骤然被天边落日惊了一惊。
今日西空无云无碍,太阳似一颗浑圆饱满的金丸,纵已西坠,却仍照得大地万里金红,使人顿觉此间天地比世上任何一处都更纯粹,更坦荡。
天地浩阔之中,李翩向着不远处的芦亭走去。红衣与落日相衬,人在其中历尽生死,好像也没什么可悲哀了。
眼见着李翩越走越远,林娇生回过神来赶紧追上去。
“沮渠青川一定会来?”李翩在芦亭不远处随便找了个地方席地而坐,问林娇生。
“会来”林娇生十分肯定,“我已传信给大将军,他一定会来。”(注释1)
李翩没再说什么,抬手甩了块红柳木削成的取火板给林娇生,道:“生火,夜里凉。”
“我是你的奴婢?!”林娇生简直想翻白眼。
李翩欠扁地摊了摊手,那意思是,不生火大家都凉凉。
林娇生按捺住心头想打人的冲动,任劳任怨地先去拾了些枯草,之后蹲在地上用钻杆费劲巴拉弄了半天,终于将篝火燃起。(注释2)
点燃了火,他与李翩隔着篝火相对而坐,等待着沮渠青川依约到来。
“你有没有觉得,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反正等人的时候最是无聊,林娇生决定不再腹诽李翩,干脆当面骂。
李翩眯起眼睛看过来:“哪儿怪了?”
“你装的吧?”
“装什么?”
林娇生伸出食指指着李翩,从头指到脚:“你给世人看的,都是你装出来的样子。你就任由他们编排你,拿你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你知道‘柔和忍辱’吗?”李翩笑了笑,轻声说,“《妙法莲华经》有云,如来衣者,柔和忍辱心是。我少时跟随竺上座研习经文,上座曾说,比之报复、对峙、辩驳,‘柔和忍辱’才是无尚的修行之道。”
“这话怎么说?”
“少时我也没太明白究竟该如何,后来随着年岁渐长,经历诸事,这才终于想通——当一个人能做到柔和忍辱,便可知他的内心已足够稳固。”李翩答道。
就如同,江南水岸的青柳生于春风怀中,可那枝干却卑软柔弱,一斧就烂;河西戈壁的红柳常年为北风所摧,却清骨俊立,不肯轻易朽去。
李翩忽然反问林娇生:“你可知侮辱缘何而来?”
林娇生拿了几条刚捡的梭梭枝扔进火里,听李翩问他,便抬眼看过去,等着李翩阐释。
“辱你之人无非三种。一者,你有他没有的,他妒忌你;二者,你比他弱,他以辱你来证示自己;三者,纯粹之恶。”
话语如溪流鸣涧,潺湲流淌,李翩继续说:“若遇其一,你有他无,你当欢悦才是。若遇其二,则引而不发,积蓄实力为要。若遇其三,打回去,但要迂回些,别太明显。”
“打回去……”林娇生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还算忍辱吗?”
李翩一声轻笑:“当然算。”
柔和忍辱,不是让人卑微匍匐。恰恰相反,是让人昂首岿然,定如昆仑皓月,以一身明晖,照得世间之恶无处匿藏。
只有将外恶用为己身之力,以卓立高稳祛之,才可最终证得菩提。
说完这些有的没的,李翩以手撑地,曲起一腿悠然自得地坐着。
明明聊的是很庄肃的话题,可这些庄肃之辞从李翩嘴里说来,总流露出一种荒诞不经的味道。
怪诞,丑陋,缺德又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