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颂真心下忽然微微一动,有什么记忆迅速从她眼前浮现,但她抓不住。嘴角弧度迅速抹平的谢扶舟若无其事靠近前,凑过去看了一眼那口破损的布袋。
心怀鬼胎的九尾狐低垂眼睫,洁白如雪的睫毛被火光染成浅淡的金色,确保施颂真一抬眼便能看见。
“这里有个名字。”
施颂真翻过布袋,费力地辨认着已经被血浸透的布料。黑色丝绒勾剔出的字迹铁画银钩,带着某种傲然的倔强。
“施苏沅”。
第52章剑骨(三)
施颂真年少时,只有乳名,并无大名。她爹娘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户,给儿女起了乳名,和姓连在一起。一个施恩恩,一个施真真。然而“恩”“真”二字在南国方言中极为相像,时常便会弄混。
何况家中有两个孩子,有时父母分不清,用哥哥的名字叫了妹妹,又用妹妹的名字叫了哥哥,这种情况时有发生。
兄妹二人年纪尚小时,时常一起溜去村中私塾,在窗下偷听先生教书。他们听不懂文意,却甚是如痴如醉。只觉这些文章读起来音律清脆,朗朗上口。兄妹虽不认字,但聪颖过人,屋内先生读一遍文章,二人即能背诵而出,竟是传说中的“过耳不忘”。
书籍价贵,施家兄妹买不起,连摸都不能摸上一次。能去私塾读书的都是村中大户,学生们甚是高傲,不愿将书借给泥腿子,嫌弃他们的手会弄脏书页。村中唯一能看到很多字的地方,除了私塾和寺庙外,便只有乱葬岗上的墓碑。兄妹照着墓碑把字拓到芭蕉叶上,央求识得些字的方丈读给他们听。
以孱弱灵体顶着熊熊业火离开黑石广场,就是为了那个谢扶舟。
“不过出乎意料,我原以为你更在意施苏潼,没想到你要的是王纯一,”来者话锋一转,“莫非你当真爱上了一个自己亲手造就的幻影,不惜为她放弃去往冥界的计划?你应该知道,那位瓷灵姑娘并不是王淳意。”
“那是当然!”唐拓厉声断喝,“我怎么可能会为区区一个瓷灵,放弃和淳意重聚的机会?我只是担心施颂真会把那个实心眼的家伙弄死罢了!”
“你担心那只瓷灵会死?颂真不是会轻易造杀孽的人。”青年微笑,“何况你早该知道,你去往冥界的那一天,就是那位瓷灵姑娘的死期,何必现在为此大动肝火?她的死,难道不是早在你的计划内?”
“还是你为了身为瓷灵所有者的高傲,不允许她因为别人而死?”
在那一瞬间,即便是在屋外发呆的叶雪衣,也察觉到了屋内的杀气。
这杀气一闪即逝,没能长久留存。
“你现在已经不算剑灵了,”唐拓眯起眼睛,“再胡说八道,我完全可以杀了你。”
“只是随便聊聊,何必打打杀杀?”青年举手投降示弱,一脸“败给你了”的表情。可他眼睛里完全没有惧意,依旧温和而冷漠。
见对方点到即止,唐拓也见好就收。对方虽已不是剑灵,可正因为如此,他才愈发危险。十数年不见,唐拓已无法看出对方修为,只觉深不见底,宛若幽冥鬼道。
“我当然想要先天剑骨,可他是施颂真的血亲,施颂真不可能把苏潼还给我。贸然提起只会打草惊蛇。”
湛卢剑灵将地上水盆捡起,放在架子上。未干的水滴顺着木盆滴落在地,不一会儿便聚成小小一摊。
“至于纯一,我和施苏潼交换因果之后,她的主人便不再是我。即便我自戕也没什么关系,她会作为新生剑灵的契约者活下去。”唐拓摩挲着木盆,上面还残留一点水温,“我当然知道她和淳意是不一样的人,但她应该活下去。”
作为王纯一的创造者,没有人比唐拓更能意识到瓷灵和湛卢剑主的不同。王淳意性情飞扬,行事粗枝大叶,时常会因为战斗过分拼命不小心伤到自己。而王纯一作为瓷灵禀赋柔脆,最是注重自己安危,一举一动若娇花照水,安静温顺。
瓷灵生来没有自我,只是以死者外貌出现,为了生者执念而活的复制品。唐拓意识到无法复活王淳意后,对瓷灵纯一的诞生难免生出歉疚之心。但王纯一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宿命,将唐拓的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还帮助他看管监护了先天剑骨施苏潼。
如果说一开始面对这张和爱人一模一样的面容还有些无所适从,随着时间的流逝,唐拓已经渐渐习惯了王纯一的存在。他认识到了二人的不同,歉疚之心渐渐转化成了几分留恋不舍,不想让她跟着自己一起送死。
斗笠青年注视唐拓怅然的神情,眉宇间的笑意加深了。
“算盘打得不错,可惜……”可我现在做错了什么,以致你会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黑气缠身的施颂真放声大笑,可又失声痛哭。
真正做错事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十三年来她一直困在孟逢春死去的噩梦中难以释怀。施颂真曾无数次想,她当初面对蔺虞南时若是修为境界能更高,或者小心谨慎些避开蔺虞南的圈套,逢春是不是就不必死。她反复扪心自问反复审视怀疑反复自我谴责,履行当年对逢春的承诺尽心竭力帮助别人,身心俱疲的同时被负罪感压到喘不上气。
即便谢扶舟再三阻止,但施颂真坚定认为她这条命是逢春的牺牲换回来的,她必须代替纯钧剑灵完成他要做的事。她用这种方式麻痹自己,假装兄长还活在这世上。
但现在,逢春告诉她,他和蔺虞南其实是一样的人。
“杀了这么多人,就是为了夺得我的肉身吗?”施颂真止住狂笑,“逢春,你当初对我有说过一句真话吗?”
教导她宽容博爱,可又能对人族大开杀戒。施颂真想,有血脉维系的父母兄长都能给予她深重背叛,同为人族的友人师父尚且会为利益弃她而去,她当年为什么会轻易相信一个素昧平生的剑灵?
大概是那当胸一刀实在太痛,绝望的施颂真明白眼前白衣青年是她唯一希望。求生欲望促使孩童伸出求助的手,高高在上的神剑剑灵低垂眼眸。自孟逢春将她从泥地里抱起的那一刻,施颂真注定将会迈入纯钧剑灵的圈套,此生活成彻头彻尾的笑话。
“你是这么觉得的吗?”孟逢春轻声问,“我若是真的想要你的肉身,十三年前我就可以动手。等蔺虞南杀了你后我再抹杀她,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是啊,你为什么不动手呢?”施颂真嘲讽反问,“至少我那时候到死都不会怀疑你,更不会恨你。”
外界地动山摇,施颂真意识挣扎着浮出识海往外看去。四面八方赶到的各门弟子已和结界中逃逸出的恶鬼战成一团,却无济于事。战死的修士倒下去,更多的鬼魂出现在这片埋骨之地,聚集在此处的死气愈发浓郁,宛如抱薪救火。通身漆黑的鬼道之门屹立半空,施颂真的手不受控制放在了门上。施颂真想起了很多事。
比如,谢扶舟是她从阴山鬼蜮里捡回来的。
阴山是深渊裂缝下的一座地底尸山。那年她十三岁,恰逢深渊裂缝异动,她与师门上下合力镇压,却不小心误入裂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