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忙,没有急事不要叫我。”那人头也不回道。
张九等人却听出这个已几年没听到过的声音。
“王之贤!”张九喊道。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喊,这一声里的情绪是惋惜还是愤怒为主,反正他这么喊了。
王之贤转头看向众人,微愣。
他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很快,像没听到一样转身回去。
太医院的人都露出叹惋之情。
韩景妍除外。
韩景妍:发生甚么事了?怎么感觉自己被孤立?
她戳戳身边的冠带医女王苓,王苓回过神,低声道:
“他是……太医院以前的御医,王之贤,后来被申斥,赶出来了。”
韩景妍细细观察王苓的表情,看出她如周围其他人一样,对这位前同事态度复杂,叹息、痛心、不解、同情、避之不及乃至微微的不悦、愤怒兼而有之,数种不但不同甚至还有些互斥的情感出现在他们脸上。
韩景妍好奇,想问,但是又不敢问,抓心抓肺地好奇,却也生怕这是个一问就触发作者几万字汪洋大海般的插叙、倒叙等水文大法的巨型副本。
监狱里的气压都被这种奇怪的沉默搞得有些低。
王之贤没有回张九的话,张九也没有继续说的意思。
王之贤所站的位置是那间牢房的榻前。说来也怪,胤朝的监牢里多只铺些干草和旧褥子就了事,这里却放了架床榻,上面铺的软褥谈不上华贵,只是素棉混麻织的而已,却干净整洁,和阴暗潮湿的牢房格格不入,而裹在干净被子里的女人衣衫褴褛,肤色被伤口渗出的脓血所污,看着让人惊心。
韩景妍看得很不舒服,不是因为害怕脓液或者污血——这些东西临床上见得太多,而是想到这里可能发生过的事,就感到一阵恶寒。
“主簿大人,这是?”韩景妍问。
“惶恐,惶恐,小人怎担得起御医大人如此称呼,”主簿谄笑道,顺着韩景妍所指看过去,露出为难之色,“她……这是上一位知县时的事了,去年秋末,她相公突然暴毙,全身发黑,肢体肿胀,没有别的刀剑伤,仵作验出是中毒,当时知县认为是妻子与人私通,投毒杀夫……”
“所以逼供画押?”韩景妍扫了一眼,冷声道。
主簿垂头。即使基层县衙对这种事心照不宣的,也毕竟是丑事。
那种想吐的感觉又笼罩了她。
司法机制不完善的年代,一县的主官有太多独断专横的权力,用他丑陋的思想决定一县黎庶的命运。
她完全可以想到,当初那个知县从仵作那里知晓男人死于中毒时,是如何沾沾自喜地臆想女子如何与人私通,如何投毒杀夫,并且用和他自己一样丑陋的手段逼她承认不存在的罪行,就像胤朝市井最爱的话本子里写的那样。
主簿刻意回避了韩景妍的问话,继续支支吾吾说着:“……当时已判了死罪,复核时,上官对此有疑,命再复核,王大夫与谈仙姑开棺再验,找到尸体大腿内侧有蛇咬痕,此案才定。前知县以失入革职……”
他只需要革职就可以谢罪,现在躺在牢房里的人很有可能永远好不起来,想到这一点韩景妍感到无比烦躁,没有心情再听主簿的话,上前看那女子的伤势,尽管如此,她还是隔着距离,以免碍着王之贤。
王之贤倒了些酒在脓肿外的表皮拭过,将平刃刀与一个刀柄样的物事在油灯上燎了,待烧过的器具都冷却下来,将浅表的积脓用刀刮下,更深一些的脓肿用刀垂直刺开,然后以那个刀柄样的东西伸进脓腔里面把脓腔之间的间隔钝性扩开,将脓液挖出。
“你不换刀?”韩景妍冷不丁道。
王之贤抬头看了她一眼,微怔,没有回答,不过显然听见了她的话,将刀刃重新烧过一遍。
“给她用过麻醉的汤药吗?”韩景妍又问。
王之贤抬头,顿了一会儿,道:“……用不上了。她醒不过来。”
尽管王之贤的意思并不是她已经死去,而是指的她一直高热昏迷不醒,一股伤感的沉默还是蔓延开来。
没有抗生素、退烧药也相当原始的年代,光是高热就可以要命,更不要说,从她身上继发于刑伤多发脓肿来看,很有可能已有脓毒血症。
她像一个严苛盯着进修医士的巡回护士一样盯着王之贤的操作。
心中对他的评价也和巡回护士最初对她自己的评价相差无几:
有点无菌意识,但不多。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无论是胤朝的医疗水平,还是牢房的环境,都实在和“无菌”二字关系不大。
好在床褥还算干净,不然榻上女子的情况还会更差。
这间牢房里按理没有床榻,但主簿说王大夫的妻子谈仙姑判断这女子身体状况再不能挪动,于是自己出资,有找乡中几个金兰姊妹筹措,添置了干净的床席、枕褥在此。
听见主簿口中的那个名字,王苓终于抑制不住心里的痛苦、怨忿,对榻前站着那人喝道:“王之贤,我问你,谈姐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