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心如明镜。她深知,护国寺之行回来后,秦嬷嬷定在太后耳边言语非常,这才又将她派回自己身边。越是这等关头,更是要稳定如常。沈昭面色无波,净手焚香后,捧一串佛珠来到佛龛前,恭谨地跪在蒲团上,合目垂首,一派虔诚。之后唇齿轻启,随着低不可闻的诵经声,颗颗佛珠慢慢在她指尖转动,发出轻微而有规律的细声。她周遭一片平静安宁,仿佛与这香火缭绕方寸之地融为一体,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与纷扰。
时至日影西斜,殿外传来细碎急促的脚步声。是云岫回来了,天蓝的冬袄沾着未化的雪沫,脸颊被冻得绯红,细细看眼眶也是红的,眉头委屈地拧着,整个人透着一股强忍的狼狈。
沈昭见她这等模样进来,心下一沉,便知她此行不顺。她搁下手中抄写经书的毫笔,起身来到她身前,扬起她的小脸,仔细瞧,红红的眼睛,分明是哭过,目光下移,落在她的手上,指甲细缝还嵌着些脏污雪泥。
“怎么回事?”她抓起云岫的手,翻过来看掌心,几道摩擦的红痕刺目,“谁这般为难你了?!”
云岫吸了吸鼻子,哭腔忍不住,呜呜咽咽说得断断续续:“回娘娘,奴婢……奴婢今早在宫门处就被拦下了!那些守卫……守卫说,奉了严令,要将奴婢所带的经卷全都抖开,里里外外翻查,看个遍。奴婢再三和他们说,这是娘娘供佛祈福的抄录的经卷,他们……他们就是不听,用手来回使劲捏搓!说是怕夹带了什么不该带的……回来的时候也是。”
她从绣袋里取出一卷经书呈上:“这是方丈大师特意嘱咐,要交与娘娘的,说是加持过的《地藏经》,娘娘供奉更显虔诚。但是!”云岫气得一脚跺地上,“刚才我回来,撞见了秦嬷嬷,她见我带回了宫外的东西,定要查看,奴婢谨记娘娘昨日吩咐,不与她争辩,便给了她,谁知!谁知她竟然想扣下,不还于我!”
“我着急,便跪下求她,说‘嬷嬷开恩!这是方丈大师千叮万嘱送予娘娘的福缘,关乎护国祈福的功德!要是耽搁了或是经书有损,奴婢死不足惜,可万一损了太后娘娘和陛下的祈福诚意,这罪过……奴婢,奴婢实在担待不起啊!’可秦嬷嬷她!她还是死攥着不放。”
“后来,我一生气,起身猛推她了一把……自己没收住力,摔了出去,手搓在了假山石上。这才,这才……”她抬手看看自己的掌心,有些委屈,又十分懊悔自己笨拙,推搡仇人,还自损了八百。
沈昭静静听着,从她混乱的叙述中,听出了勇敢果断。她拉过云岫的手,凑到自己嘴边,轻轻为她吹了吹:“云岫很勇敢。该低头弯腰时能屈身,该勇猛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时,也敢果决出手。很棒!”
“娘娘!”云岫恸然,眼中蒙上一层水膜,闪闪发光。
沈昭微笑,温热的掌心覆在云岫受尽风寒的手背上,“快去寻宫里的医师,拿最好的冻疮膏和化瘀药仔细涂上,莫要留下疤痕,也别生出冻疮来。”
“嗯。”云岫红着眼眶点点头,用力眨眨眼,把泪意憋了回去,“谢谢娘娘。”
云岫离去,沈昭退避左右宫人,厚重殿门缓缓合拢,隔绝内外。
没想到密信一日便有了回音,陆恒渊的通天手段越来越让她心惊。
带回来的《地藏经》摊于桌案,沈昭页页翻过,手指在上细细摩挲。这书非誊抄本,印刷,凑近闻墨香,不似最近出的新本,乃旧书。那旧书,如何夹杂信息?沈昭将书拿起,捻起一页纸,平于眼前仔细端凝……天寒地冻……那,高温!
沈昭摘下桌案上烛台的灯罩,将经书置于火焰上方,从后往前翻,一页一页炙烤,果然在中后部分的某一页显现出文字。
依旧笔锋转折苍劲如刀,力透纸背,现下看来让人安心异常。陆恒渊回她两处为:北境粮草暂缓,吾命心腹冒险押送小批急粮,仅解燃眉,非长久计。监军构陷加剧,其密奏已抵京,诬沈将军‘畏战纵敌’、‘克扣军饷自肥’,沈将军……箭疮恶化,缺医少药,需防暗算。朝堂太后党借兵败再提削减,吾联合中立派暂压。
行至最后,陆恒渊附加了句沈昭未曾问及的话:此为沈氏旧时门生名录,附官职与动向。可为援引。慎用。
沈昭目光顺着那几行名单缓缓下移。一个个或熟悉或模糊的名字滑过眼底,脑海中不自觉闪出昔日还在家中,做沈家大小姐的记忆……
修然,她的目光死死定格在名单中的某一处,那里赫然写着:陆恒渊!三个字。
是了,陆恒渊,他曾是她府中后院一个不起眼的寒门子弟。
他为何主动提起?明明,他讳莫如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