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生活像一潭微澜的死水,在倒影里可以看见无数已死的过往。赵容璋再一次梦到了母妃,这次母妃站在她身后,而她坐在妆镜台前。母妃为她梳着长发,问她为什么不去住她的公主府,她已经长大了,是一府之主了。
母妃只给她梳发,不给她上妆。妆镜台上琳琅满目,都是父皇赏赐的胭脂水粉。赵容璋几乎不碰这些东西,但内府每个月还是象征性地送来许多。赵容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自己身后浓妆艳抹的女人。她突发奇想:“父皇没有见过母妃不施粉黛的样子,但是父皇知道我的模样。我与父皇,长得并不像。”
母妃还是一遍遍地给她梳通长发,低低地闷笑,笑得弯了腰,不得不扶住她的肩膀来支撑身体,于是镜子里这两张脸并在了一起,看着彼此。母妃凝望镜子里她的脸,手摸着镜子外她的脸,眼中的情绪越来越浓烈。赵容璋读出来了“嫉妒”二字。母妃笑得额头青筋凸露,拍拍她的肩膀道:“一个公主,一个淫。女。公主尊贵,不要待在这里。”
梦醒之后,赵容璋对着镜子愣了很久的伸。频繁梦到母妃,看来母妃的魂魄还停留在这里,没有往生。母妃不愿意看到她继续待在这里了,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她离开。
鬼神之说,本就缥缈,其实赵容璋没那么相信。更合理的解释,是她自己已经不想停在这了,内心深处的欲望化作了母妃的模样,不断地提醒她。尽管这是她长大的地方,这里有她与母妃、父皇的共同回忆,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就像火烧完了就是完了,过往是过往,灰烬是灰烬,她并不留恋。
赵容璋问明洛递给肃王的消息究竟传到了哪里。明洛给她端来桂枝熟水,口吻平静:“不知道。一道消息分三路去送达,只要有一条能成,早该递到了。若不成,也没有办法。这里是皇宫,新帝与太皇太后的手掌心,我们不能知道。”
“太皇太后会阻拦我和亲吗?赵珏为什么迟迟不定婚期?”
“您今天的问题,都是明知故问。”明洛还是让她先喝熟水,平心静气一下。
赵容璋本来就是暴躁的性格,但比一般人能忍。大概也与体内的热毒有关,以前有性冷堪比千年寒冰的雪粹丸压制,如今她要戒这药丸,火气就与热毒一起往外漫溢了。
的确,都是明知故问。太皇太后当然会阻止,赵珏迟迟不定婚期,就是受了她与朝中老臣的桎梏。
赵容璋下的棋都又急又险,把太皇太后拉入局中制约了赵珏,但同时也制住了她自己。
“我不想等下去了,在这里不停地跟他们斡旋究竟有什么意思。肃王需要进京,我需要出京。和亲的事不能成,我就出不去,我要出去。”
“要不……”明洛心疼公主,扶住她的肩膀,轻拍她的脊背:“再吃一颗雪粹丸吧。”
初尝人事,男人的作用终究难有药丸见效快。
赵容璋烦躁地甩开她。她心底非常清楚,自己好像在害怕已经死了的母妃。她不确定母妃的魂魄是不是真的还在这里看着她,但知道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如果知道她现在的这副困顿模样,一定会失望。
她很混乱。混乱是很危险的状态,她自己深知被情绪主导的人有多脆弱,而她自己正处于这样的状态。自身混乱的时候,想要确保安全,最好的办法是把这个世界搅乱。越乱越好。而且,她内心的火已经要把自己点着了,她不能被点着,火必须放出去。
观玄再一次接到了任务。酷热的午后,公主坐在玉席凉榻上嚼着冰块,让他去杀死住在会同馆里进行两国议事的突厥人。
这是个很寻常的任务,临走公主只有一句交代,要他一个时辰内回来。
天光大亮的白日,公主的脸色那样不好,这是个临时的决定。观玄可以想象到在天子脚边死一个突厥人,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公主此举,是要促成和亲。
观玄从檐瓦上跃去,在树林阴翳间依据风向变化速度,不方便落脚时便摘叶飞射,踩叶借力,不消时来到会同馆。会同馆分南北两馆,南馆用以安置从琉球高丽等东南方来的使臣,北馆则住满了西北方来的使臣。突厥人住在北馆。
观玄猫在屋檐上,揭瓦看到一个胖肚子的突厥人呼呼睡在床上,另两个瘦的一个伏案写文书一个靠坐墙边张着嘴睡觉。观玄从前跟随公主出入宴席,也见过异邦人,一直觉得他们长得各有各的奇怪。突厥人他是第一回见。这三个人都面部偏平,细长眼睛高鼻梁,长得还不算太奇怪,但耳朵上都戴了很大的金银圆耳环,看起来很重,耳垂都被坠得又厚又长。不知道他们儿时第一次穿戴时,有没有痛得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