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提醒了我。”他开口,“‘花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我只有间接的线索,没有直接的证据。花无错,他曾与我出生入死,刀山火海,未曾退后半步。他的血,流在金风细雨楼的砖石上过,也流在我眼前过。”
他的眼里翻涌着深沉复杂的东西——是痛惜,是愤怒,是难以置信,更是一种沉重如山的责任:
“我苏梦枕从不轻易怀疑我的兄弟,自我父亲开始,金风细雨楼就是天才忠义第一楼。若仅因你一言、因一些旁证就立下杀手,那与昏聩暴戾的独夫何异?寒的是楼中千百兄弟的心,我信他,那是我交付的信任,也是我的选择。”
话锋陡然一转,属于枭雄的冷酷决绝又压倒了所有温情:
“但金风细雨楼非我苏梦枕一人之楼!楼中数千兄弟的身家性命,数代心血铸就的基业,皆系于此,我不能赌,更赌不起。为头目者,可百般相疑,直至孤家寡人,此乃宿命,然而疑亦要有疑的章法,杀的凭证。”
他眼中那点属于兄弟的光熄灭,只剩下属于楼主的算计:
“在你点破之后,我立刻调他离京,遣他去江南督办一批紧要物资。同时,杨无邪亲自带人,在我的命令下做了两手准备:我不查他,若你说的是假的,他此去江南是历练,亦是考验,归来仍是兄弟,我再杀你也不迟;若他真与狄飞惊勾结……
“那便是人赃并获,铁证如山。到那时,杀之,是为楼除害,正纲纪,无人可怨,无人敢怨。”
苏梦枕在情义与责任之间,艰难撕扯出了近乎悲壮的决断。
“兄弟?”谢怀灵重复了一遍,语气带奇怪的讽意,“他同你出生入死,他曾经确实是你的兄弟。”
“就为了这个?”她追问,“你要完成你的大业,你要去挣那江湖第一把交椅,步步荆棘,屡行险棋,你却还想保存你的兄弟情谊,交付你的信任?既要握紧杀人的刀,又想留住暖人的火……苏梦枕,你不觉得太贪心了吗,你就不怕粉身碎骨、成也兄弟败也兄弟?”
苏梦枕没有回避,他的声音有些许的沙哑:“或许吧,但这就是我的道,是我的义。
“若无这份交付信任的肝胆,金风细雨楼何来今日之气象,不过是又一个争权夺利的冰冷巢穴。兄弟热血,忠义相托,才是我楼立身之本,永不敢忘。这情谊,这信任,不是累赘,是金风细雨楼的脊梁。
“我心知我要走的路容不下忠义,这条路的终点不论成败我也早有觉悟。但在这条通往孤绝的路上,只要有一线可能,我便要守住那一份义,直到它自己熄灭,或者,被证明二者终不可兼得,到那时……”
他灰冷的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此心虽痛,此刀也不悔。”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暮色中回荡,谢怀灵沉默了。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长。
她看着苏梦枕,看着这个病入膏肓却又要将所有都扛在肩上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份在绝境中也要守护些什么,又在必要时能亲手摧毁一切的复杂光芒。这份矛盾,这份沉重,这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孤勇,这份在枭雄底色下挣扎着不肯彻底熄灭的情义之火,完全超出了她最初对他“权力动物”的冰冷评估。
许久,久到天边最后一抹霞光也彻底沉入黑暗,楼头风更冷冽时,谢怀灵才极轻地吐出一口气。
她的眼睛映出他的火焰,有生以来头一回那么清晰。她承认她看错了他,苏梦枕在她眼中,终于从一个可利用的家伙,变成了一个值得她认真一看的人。
苏梦枕说完,再度向她追问:“所以为何要提醒我花无错之事?因为你的身家性命,如今皆系于我手?”
“身家性命?”谢怀灵重复着,“那有什么可担心的,无非就是一死而已。
“天下人怕死,总是因为有未尽之事,有汲汲营营的事物。但生,就是生;死,也就是死。生就功成名就,名垂青史,及时行乐;死也大可哀吾生之须臾,托遗响于悲风,亦不过是天地间一缕尘埃:何喜何悲,何惧何惜,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这番离经叛道、视生死如无物的言论,让苏梦枕这样常住鬼门关的人,也不禁心神微震。苏梦枕的声音低沉下去:“所以为什么?”
为什么提醒我,为什么在视一切为尘埃的漠然之下,还要点破?
谢怀灵还是没有回答。她望着楼下金风细雨楼渐次亮起的灯火,在那些象征着权力、争斗和无数人命运的点点光芒中,看到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流。她知道它要往哪里去,知道它将失控决堤,她打算跳下去了。
她难得平视苏梦枕,自顾自说道:“其实我知道你和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是因为你想要用我,我清清楚楚。”
苏梦枕的瞳孔骤然收缩。
“我也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她说得好柔软。
苏梦枕喉头一紧,刚要开口追问——
“用不着着急。”谢怀灵却打断了他,她扬起下巴,姿态不再是之前漫不经心的敷衍,她的美丽,她的气概,居然还能再上一层楼。
“我会来请你的。”
她用的是“请”。
黄昏延绵不绝,她知道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