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府又冷清下来。
长孙兄妹习惯在清朗的月夜在庭院中摆下棋局。长孙青璟竟可以与长孙无忌打成平手甚至赢无忌。
“也许,李大德就会用这些招式对付你。”长孙青璟喜欢用这样的口吻描述自己的越发凌厉的棋风。她慢慢抠去棋盘上属于长孙无忌的棋子时,甚至感觉到背后有一双不甘的双眼。有时面对长孙无忌毫无招架之力的困窘,她得意地笑着笑着,竟流下眼泪。
望着庭院里凋零的树叶,长孙青璟有时会痴痴地想:一直渴望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的李玄霸终究只是带着他的书本和围棋长眠于地下,现在他的灵魂是自由的,可以越过万里关山追随他的祖先了吧?
杨玄感的叛乱终于平息,同谋四散逃窜,皇帝依旧盘桓在河洛之间。似乎大兴长出了腐臭的棘刺,令皇帝厌恶至极。
长孙无忌继续着和好友李世民的通信,但是战事和徭役经常把邮驿弄得一片混乱,双方收到信件发出和收到的日期十分错乱。他也只能在反复翻看同一封信时揣度对方的安危和心绪,甚至喃喃自语,或者虔诚地双手合十,跪求四方神明保佑好友周全。
一个普通的午后,长孙青璟在阁子里默默诵读自己新写的永明体诗,被里面好几处出韵的毛病磨折得一筹莫展之际,身边的兄长因为好几日未收到李世民消息,又开始了絮叨不休的祈福。
嗡嗡的声响穿透了长孙青璟的脑际,仿佛要在那里凿出一个洞来。
“李世民离开涿郡了吗?李世民到河南郡了吗?李世民为什么不给我回信?李世民有没有遇到叛军?李世民有没有把偷我的韵书弄丢?”长孙青璟学着兄长焦虑的模样絮叨起来,语音语调也分毫不差,“李世民射术有没有精进一些?李世民收到玄霸去世的消息会不会伤心得吃不下饭?”
她一手将笔搁置在五峰山形的笔架上,一手托腮笑道:“李世民是欠了你多少钱没还,惹得你每天牵挂他好几次?”
“我这叫心诚则灵,求一求观音菩萨,求一求南斗星君,遍祷诸神,必有一灵听之。要是施点敕勒之术也能保佑李世民周全,也不妨一试。”长孙无忌笑道,“我毕竟是承诺用性命报答他的——为他稽首百祀也是应该的。”
长孙青璟打开窗,遥望院落。平日里,高士廉家里聚满了十几岁的小郎君。今天,却只有她堂姊的两个儿子李大志、李大慧,族兄长孙敏行聚在一起蹴鞠——那球却是病恹恹的不太愿意跌宕腾挪。
也不知突然闯入院落的婢女与三位小客人说了什么,初时还死气沉沉的鞠球突然被一向文静的长孙敏行吊上了高空。然后,三个人便不管不顾地跑向长孙兄妹休憩的小阁。
李大志在阁子外探头探脑招呼长孙无忌出去。
“敏行兄长,我的诗又不合辙了?你能否看看。”长孙青璟照旧缠着陆法言的弟子长孙敏行为自己修改诗文。
“你那么聪明,多琢磨一下就想明白了……”长孙敏行站在窗外答道,敷衍得太过明显。
众人拽上长孙无忌,一同去找高士廉。
“妹妹,我改日替你改啊。”长孙敏行算是用一个承诺弥补了方才的敷衍,然后与其他三人一道离去。
“没什么大事吧?”长孙无忌问道。
“当然是好消息。”长孙敏行勾着他后背将他拖走。
当晚,长孙青璟习字时发现兄长正将一张纸片悄悄夹在经折之中,偷偷瞥了青璟一眼,便从案上抽出一张信笺,虔诚地铺平,笔尖在砚池里捻了半日,才磨磨蹭蹭写了几个字。
“看着不像是平日里给毘提诃写信一般文思泉涌啊!”青璟掸了掸已经临摹完的钟繇的《宣示表》,嘲笑着兄长的欲盖弥彰。
“多管闲事!”无忌说罢将手中才写了数个字的信笺揉作一团,又重新抽出一张纸。
“兄长真是善驭光阴——刚得到挚友平安的消息,就不惦记他,改惦记心上人了。”长孙青璟随意地在废弃的纸上写下《昔昔盐》,“那位娘子,她可是很喜欢薛玄卿的哦!”
“我独爱卢思道。”长孙无忌一边说着一边瞟着长孙青璟手上那首《昔昔盐》。
“啊,既然兄长骨头这么硬,那我就不帮你啦!”长孙青璟没好气地准备把诗给撕了,长孙无忌劈手来夺。
“女孩子家心眼儿比针还小,那诗给我看看!”
兄妹读书、打闹间不觉又过了数月。季春之初,青璟也满了十三岁,因还未许字人家,母亲便和舅父商定先成髻再行笄礼。
外祖母,母亲,舅母和几个年轻手巧的婢女将青璟围在闺阁中间,开始为她设计新发髻。
“十字髻吧,南方过去可时兴十字髻了。”老太太回忆起年轻时的风尚。伶俐的婢女立刻将小娘子的披发绾出大概的模样。
鲜于氏掩口笑道:“青璟最近骑马骑太多,人有些消瘦,配上十字髻更显得伶仃。要不换堕马髻?”
长孙青璟向身后年龄相仿的婢女偷偷吐了吐舌头,背手抓过一头青丝胡乱团在左脑勺。路过的长孙无忌见到这副阵仗,不禁从窗口探进半个头,挤眉弄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