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步,若郡主得空,可否一叙?就在后殿。”
那丫鬟是王佩的心腹,前来给九公主送礼,闻言飞快抬头看了沈瑾一眼,眼神里掠过一丝惊讶,随即谨慎地点点头,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数月不见,她似乎清减了些许,脸色有些苍白,眉宇间却积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气。她步伐依旧带着习惯性的倨傲。
“难得沈伴读还记得本郡主?不去里面陪着你的小殿下,巴巴跑来这里吹风做什么?邀本郡主,就为了看你这身寡淡衣裳?”
沈瑾没有在意她话语中的刺,目光平静地迎上王佩那双努力维持骄横却难掩疲惫的眼睛。她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开口:“臣女得知,郡主殿下生辰与九公主乃是同一天?”
她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烫到,猛地扭过头去,避开沈瑾坦然的视线,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沈瑾向前走了一小步,靠得更近些,声音放得更轻:“臣女不知郡主府上是如何安排,但臣女只是觉得,生辰对一个人而言,本就不该是错开的日子才能被记起。殿下,生辰快乐。”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轻轻捅开了王佩那扇已经锈迹斑斑的心门。
王佩依旧扭着头,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像是要把所有汹涌的情绪都强行按捺下去。可是那些怨、那些恨、那些积累多年的委屈和不甘,如同困在堤坝后的洪水,找到了一个微小的宣泄口,叫嚣着要冲垮她所有的骄傲伪装。
她猛地转回头来,声音带着一种被压抑太久的破碎感,眼圈泛红,“沈瑾,你知道什么,你懂什么?”
“从小到大,只要是她李蓁在的地方,别人就永远看不见我王佩。她过生辰,阖宫热闹,满朝道贺。我的生辰?我的生辰就得悄悄往后挪。大家都说我是最受宠的,可是我在她面前永远只能退避三舍,我只是一个棋子,一个太后打压皇后的棋子!”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冲出她极力控制的眼眶,肆意流淌下来,冲花了精心描绘的妆容。那是被长久压抑的屈辱,是不甘,是刻在骨子里的不平。她像个被命运欺负了很久,终于找到大人哭诉的孩子,所有的愤怒、委屈、还有那深不见底的自卑,都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爆发出来。
沈瑾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也没有试图去擦拭王佩脸上的泪水。她的目光平静而包容,像一块可以承接所有风暴的海绵,无声地消化着王佩的滔天怨愤。
等到王佩因激动而剧烈喘息,胸口起伏得几乎站不稳时,沈瑾才上前一步,用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看着王佩:“殿下说了这么多李蓁殿下占据了什么,可曾静下心来想过,自己真正拥有什么吗?”
王佩被这突兀的问题问得一窒,愤怒的哽咽卡在喉咙里,带着泪光的眼睛困惑而不解地看着沈瑾。
沈瑾的目光扫过王佩华贵衣裙上繁复的金线和价值连城的宝石,缓缓移向她身后的梅林:“殿下您有在京都一手遮天的王府权势,有可以凭喜好肆意挥霍的财富,有健康矫健的身体……这一切,难道不都是拥有吗?”
“人的眼睛,有的时候总是会欺骗自己,只能看见眼前的东西,殊不知,还有更多的东西,公主不过六岁,您欺负都不会还手的年纪,她得到的是别人给的,正如您得到的一样,您要嫉妒的真的是她吗?”
沈瑾顿了顿,目光平和地迎视着王佩茫然又复杂的眼神,一字一句清晰地念出:“莫惊孤芳生小园,且看百花都不言。”
这句诗让王佩身体猛地一颤。
长久以来,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些。所有人,包括她的父母,面对她的怨气,总是无可奈何的回避、或是不痛不痒的劝解“要忍耐”、“要避讳”。唯有沈瑾,用如此平静又锋利的话语,划开了她蒙蔽心智的怨念脓疮,让她第一次直视自己真正的对手。
王佩怔怔地看着沈瑾,看着对方眼中那份沉静而笃定的光芒,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如丝如缕地在心底蔓延开来。不会!她绝不能就这么输了!
就在王佩神色变幻不定,心中千头万绪翻涌挣扎之际,一个清朗而微带冷质的声音从另一侧的假山石后传来:
“哦?倒是颇有几分新鲜见解。”
沈瑾和王佩几乎是同时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常服的年轻男子,正负手立在不远处的嶙峋假山旁,夕阳淡金色的余晖勾勒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为他周身笼上了一层难以捉摸的莫测感,正是二皇子李景灏。
他缓步踱来,目光掠过王佩苍白带泪、略显狼狈的脸,并未多做停留,那幽深的视线稳稳地定格在了沈瑾身上。
“沈伴读,对吧?”李景灏的声音不高,温和得恰到好处,却让听者莫名生出一股寒意。
看着沈瑾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嘴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半分,眼底深潭般的幽暗却愈加深邃起来,“方才一番高论,振聋发聩。能将郡主说得哑口无言的女子,本皇子还是第一次见。”
他的视线如同无形的钩索,在沈瑾的衣襟和那双沉静的眼眸之间来回逡巡,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探究:“将军府上的家教,果然非同凡响。”
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无比,仿佛在掂量,在琢磨着什么。
王佩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在四皇子面前暴露自己的狼狈和失态,甚至是被沈瑾教训得哑口无言的样子,这对她骄矜的自尊而言简直是雪上加霜。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看到李景灏那双眼睛,到嘴边的话又梗了回去。
沈瑾心头警铃骤响,四皇子李灏在宫内素有深不可测之名,绝非随意散步至此。他听到了多少?又猜到了多少?
她微微垂下眼帘,做出恭谨的姿态:“四殿下谬赞,臣女不过是说了几句妄言。郡主殿下宽宏,未加责罚已是侥幸。”
李灏轻笑一声,那笑声落在初春还带着料峭寒意的风里,显得有些飘忽。
“妄言?”他微微拖长了尾音,像是在玩味这个词,“依本皇子看,沈伴读这一席话,倒是在这宫里,点开了一池不一样的涟漪。”
他向前踱了一步,那距离不远不近,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将军忠勇之名响彻朝野,是国之砥柱。沈伴读有这份心性见识,又得九皇妹如此倚重,将来这宫闱之内,说不定真能有沈伴读一席展翼之地。”
这话语,听起来像是前程似锦的期许,可落在沈瑾耳中,却如同惊雷。她知道李灏在试探,在抛出诱饵,在试图将她视作一枚可以投向任何博弈漩涡的棋子。
四皇子李灏看着沈瑾依旧平静如初、仿佛未被撩起半分波澜的眼眸,又瞥了一眼旁边紧抿着唇、脸色带着担忧的王佩,嘴角那丝莫测的笑容似乎更深了。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那份无声的打量愈发意味深长,像是一张无形的网,悄无声息地笼罩下来,将这暮色渐沉中的后苑彻底围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