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云天出了西南,便跟着投靠黄振的草军。
那些日子后来想着都日日梦魇。
他跟着黄振围城,关中豪强藏粮结寨自保,草军被困,大家只能剥树皮而食,冻饿死的躺了一路。到后来树皮都没得啃了,军队下令设石臼,将俘虏捣碎为军粮,偶尔不够时还要杀数千平民维持口粮。石云天边吃边落泪,泪混着模糊的肉糜下肚,他又开始狂呕。
不久,草军北撤。大家单衣赤足渡淮河,人人足溃烂见骨,冻僵到底的被踏为冰泥。他也是在那途中遇见孔天允,人高马大一个,确日日夜里悄悄低声抽泣。
同一个营帐里,精神癫狂、投河自尽的不少。石云天只靠日日想着,拿到钱回去起新房子、给阿草打银冠子,才活下去。
后来军队入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护了个幼童,遭军长鞭打。那晚上,他同孔天允说,“你既无家可归,便同我回寨子去吧。那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有全天下最美的绿宝石。”
于是二人连夜出逃。
石云天以为哪怕没挣着银子,哪怕外头日子再苦,回家便好了。
可他回到阿灵寨,却见寨民各个犹如行尸走肉,那屋楼比自己离开前高大精致,确又锈迹斑驳。他满寨子找阿草、找他阿姆阿父兄弟姊妹,只寻到破败房屋里神智不清的阿姆。
暂还清醒的寨民告诉他,他走后不久寨子闯入一群大汉,说是什么黄什么王的手下,前来征兵抗敌,家中凡年满十五不到六十者均随队离寨。大家下跪以头抢地,苦苦哀求。
那将军“开恩”说,交三十石粮食,可留下一人。有几户人家拿得出三十石粮?于是阿灵寨年轻的汉子都被迫离了家。
没等过几日安生日子,大家都还沉浸在痛苦中。有人大叫着,后山湖边,发现一女子的尸身,那人腹腔空洞,仅余一张苍白的人皮包裹骨架。
是阿草。
阿草年老的父母去瞧,就她躺在湖边,双目未闭。寨老说这是山鬼索命,将阿草匆匆下葬。
头七那夜,阿草母亲念着她夜里去道别,坟痛哭时,目睹三道黑影盘绕。翌日,坟坑只剩空棺,湖畔泥地里拓着深浅不一的足迹。寨中流言四起,说有内鬼食人!家家闭户,铁锁缠门,连鸡犬亦不敢夜啼。
渐渐,寨民陆续发现自己竟彻夜清醒,最初以为是怕因那山鬼受惊,后又狂喜于“天赐神力”,念着要攒够三十石粮换儿归家,老幼妇孺皆举火夜耕,寨中粮仓不到半月堆满。
粮仓堆满,他们又将稻米倒进石臼舂碎,混入泥巴抹墙,上山砍树筑屋。寨子的楼一日比一日高,可人愈来愈没精神,只知晓砍树、犁地,换三十石粮……
粮山终未赎回征人骨。
“咳咳……后来我才反应过来……”石云天低低道,“怕就是那狗屁长…老下了蛊,他们就是…瞧着……阿草……眉心那只蝴蝶了……”
他摇摇头,“她不是…什么神仙转世,她只是阿灵寨…最普通的草,最…美的女娘。”
石云天嘶哑的尾音散在风里,打着旋儿坠地。祝无梦眼眶红透,眼泪滚落下来,砸到泥地里,洇开深色痕迹。
“嘶…”一旁到的黎雁回倒抽一口冷气,眼角不受控地涌出泪来,火辣辣的酸胀感直冲颅顶。一旁哭得撕心裂肺的孔天允见他也流泪,哭声震天动地,“黎公子,你也……”
黎雁回猛地把脸扭向阴影,指腹狠狠抹过眼下湿痕,他上一次落泪得是六岁被罚爬戒道了,真是怪哉。
低骂:“…我没哭,这风太大了!”
石云天轻笑一声,眼神空洞“望”向祝无梦,喉结艰难地滚动:“祝姑娘…我听孔三儿…讲,你们……灭了树下那只,我们才醒来……”咳嗽两声,又道:“那阿草身子里是不是也困了只?”
祝无梦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是…那蛊虫撑着她的身子…但她早死了。尸身不腐不僵,全凭一股念吊着…”她顿了顿,叹息揉碎在风里,“忘不掉‘石头’的念……”
石云天的手伸向前方,五指微微发颤:“我…能摸摸她的脸吗?”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早知道我惜命些……还能见她一眼……”
“能。”祝无梦哽咽点头。
黎雁回侧身站在一旁,看不出情绪,只喉头微微滚动。一旁的孔天允则直接扶起石云天,抓起他的手按在阿草冰冷的颊上。
石云天嘴角抽动,像要笑,又像要哭:“还那样俊俏…对不对?”
三人沉默着点头,没人点破阿草惨白的脸上浮着的青灰色尸斑,也没人说她双目通红没有人气。
石云天手指停留在阿草干裂的唇角,温柔地摩挲着那点微凹的弧度,喃喃自语:“这蛊…留久了害人…连累了寨子,又闹得你们不安生…”他猛地攥紧拳头,仿佛抽干了所有力气:“按你们的道…取了吧。”
他喘了口气,空洞的眼窝“盯”住众人:“我只求你们……将我二人骨头埋一块儿,这儿离阿灵寨远,不麻烦你们了,埋这旁边就行……”
他摸索着,握住阿草僵冷的手,十指交扣:“她不识字…别立碑,立了也不认得…就在坟头栽棵刺梨树…她爱吃那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