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人一旦是心中有鬼,就难免不经意露些端倪,迟钝如陆暇,也看得出李辞盈此刻浑身不自在,他抿唇一笑,问道,“三娘袖中有什么宝贝不成,这一路过来可不晓得摸了几百回?”
本不过无意之笑语,奈何听者有心,李辞盈挺直背脊,不再去想那袖中之物。
今日参禅的香客甚多,客舍早住得满满的,裴郡守自个在外头歇时又不讲究什么,夜来得一客舍不过是从前抄经生搭在竹林中的茅屋,为着简陋,也空闲多时了。
寒林风啸,树影似群魔乱舞,李辞盈一紧喉咙,忙推了那灰尘扑满的门儿进去。
此间可堪比李家如今净室般狭窄,目之所及不过竹榻一张,油灯一盏,另有胖壶儿、衣桁、方几等挤在边角。
“……”
李辞盈哪里肯在这儿呆,退一步出了屋子,但听林间风声簌簌,隐有沉稳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她一挑眉,回首正见绯衣少年横枪在肩,忙到月行中天了,那人落在银辉下的俊秀眉目仍是意气骄满,一尺白鞍光照尘,他之容华可曜于朝日,峥嵘而鲜彩。
可怜李辞盈半生寡恩薄义,仍是艳羡、钟情了裴听寒这般血气义烈,满襟慷慨的儿郎。
若没有他在,西三州早乱成一锅粥,百姓哪里能过得安稳日子?
而裴听寒呢,先前是没瞧着竹林旁的两道瘦影,等近了些,风骤叶飞,屋前盈盈伫立着的,可不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女郎?
“……阿盈?!”裴听寒只怕眼前之人是他太过思念错认的幻象,疾步迈到身前,手中长枪便往侧边随意一掷,伸手将李辞盈整个拢进了怀中。
“嘣”一声巨响,陆暇被砸个两眼昏花。
“……”郡守这一来目光根本都落不着其他人身上,陆暇忍着额上剧痛,吃力将那沉沉的银枪抱进屋子搁好,脚上生风忙不迭离开。
这个拥抱过于紧密,她埋在裴听寒汹涌澎湃的心跳之中,隐隐是有些喘不过气,挣扎下,那人好歹松了两分力气,李辞盈奋力昂首来,少年亮若星芒的眸子里边就已布上水泽。
有这样委屈么,嘴巴也瘪了,好似她再说上两句就要惹哭了人家。
李辞盈弯弯眼睛笑道,“郡守在外边受委屈了,怎得眼圈儿这般红?”
裴听寒可不想再在她面前落泪,忙举手背揩了眼尾,只说道,“某是高兴的,这些天阿盈不肯相见,可不晓得我心里头多少忐忑。”
李辞盈嗔他道,“忐忑什么?”
忐忑什么,裴听寒心里头乱糟糟的,他拥着她,昂首瞧了那皎月期期艾艾地说道,“咱们那夜里……”他找不着合适的词儿来说这些个狂乱事,顿了顿,“为着从前不曾有过这些,某只怕、只怕阿盈觉着不满意才不肯见我。”
李辞盈端得是吃了一惊,瞧了那人眼神闪躲,可是没忍住笑出声来,裴听寒听得她笑,也觉着自己好笑,他揉揉发烫的耳根正待再解释,忽得没来由鼻尖轻翕。
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缭绕在女郎鬓云之间,芳香悬凝,冷冽如松。其所用料非富即贵,必不得是她往日所用的绿豆面药,倒有些像是幽州那边一味月麟香……
裴听寒心中一沉,垂眸掩下了忽落至尘去的欣喜,低声说了句,“阿盈晓得讲武之事了?”
何出此言?李辞盈一挑眉,莫非是裴府的人不经意瞧着了*萧应问来找她?
罢了,本那日就要坐到清源公主席间去,不若就是此时好好与裴听寒说了“缘由”。
她点点头,扯谎道,“妾亦觉着稀奇,好端端儿清源公主怎又与我下了金帖,说着让妾陪同着去看什么‘讲武’。妾本是不想接的,可贵主让世子亲自送来,又说天下英雄皆赴往,郡守您也会去,我才想着应帖。”
是这样?若是只来送帖,她的发上怎沾了这香气?裴听寒微微侧脸,一点头,“便是为着扬州之事。”他简略将得来的消息告诉李辞盈,只道,“不过阿盈放心,就算对战之上遇着了——”
裴听寒懒提那人名姓,便只轻蔑一笑,以“那位”代替,“遇见了‘那位’,某也绝不会输。”
裴听寒的本事她怎会怀疑,去岁六相异等绝尘掠下武举状元,而后更是单骑闯敌营揪住了吐蕃王子,试问大魏何人可出其右。
可她要的不止是他赢下这场比试。
荒林风紧,夏夜炙温好似也被啸风吹得四散了,李辞盈眸光冷了几分,终于垂首自袖中取出那只绸袋。
长安黑市无所不有,只要舍得撒下金银,就算是天上的月亮也有人肯去摘,更别提这零星半点,李辞盈柔声说道,“月前您将从不离身的平安符解了赠我,可惜妾卑微,没能在世子手中保下它来……今日妾特意于云居寺求来了介个,望您能时时带在身边。”
白皙的掌心之中静躺着一串儿飘逸柔顺的枪穗,赤绳朱旒,联花结中悬一枚以金镶边的剔透棱镜,熠熠生彩。
“妾问过大师了,裴郎这般武将常常是凶煞在身,一定是要有介个来挡一挡邪魅的煞气才好保了岁岁平安来。”
李辞盈望着他,字字恳切,“妾这几日听了梅娘子提讲武校阅一事只觉不可思议,怎得就要人家策马于乱石阵法之中对敌这般凶险,若真出了什么差错,大魏岂非白白痛失英才?”
费神说这许多来,对面那人却只心不在焉地接了它过去,一句话都没多说。
李辞盈自是不晓得裴听寒为那香气之事乱了心神,忐忑紧了一口气,咬唇道,“绳儿是妾一缕缕编的,莫非为着不算得齐整,是以裴郎心中不喜?”
“怎会…”裴听寒忙低头抚了抚那联珠结,左瞧右看并未发觉什么不齐整的地方,他抿唇想勾个弧度,可惜又实在笑不出来,只得眨了眨眼,转身道,“某很喜欢,立即就要换上了。”
他肯换上就好,李辞盈随了他进了那屋子,眼见着裴听寒好好儿将那穗儿悬在了长枪之上。
没等松一口气,那人垂头丧气转了身,脑袋一低,颓然端了那地上的木几,又迈步到门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