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白雪纷扬而下,这在南冥是再寻常不过的天气。
欢白趴跪在自家后院的一小块空地上,那上面已经覆盖了一层薄雪,连带着他身上也覆了一层。人族孱弱的体温对雪来说太过灼烫,落在贴肤处的雪花已经融化,浸湿了他边缘处的衣襟。一丝凉意透过单薄的布料传来,难说是人的温暖侵袭了冰雪,还是冰雪的寒意侵蚀了人。
他在作画。落雪之前这地上就铺展着一幅画轴。最开始上面空无一物,那是在一月前;而现在,画布上已经沾染了墨线。那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美人,从足尖到发丝无一不美,只要一眼就能让见过这幅画的人身心激荡、魂不守舍。
可就是这样一个美人,一双眸子却空空如也。那是极为形美的一双眸子,可以想象若是填上眼瞳,将会多么摄魂夺魄。可这院中的笔者却吝于为她施舍一双眼瞳,任由那眼眶空荡着,笔尖只在微不足道处着墨。
雪越下越大,错觉或已染白了欢白的头发。可他无动于衷,仍工笔勾勒画中人衣裙上的纹饰。一个南冥人,最不畏惧的就是寒冷。而对于欢白来说,有些寒冷确实无法忍受的。
最后一笔勾完,那衣裙上便再没有什么可以添加的了——再填便多了。
画完成了。欢白怅然若失,微微抬起头,目光落到美人空洞的眼眸上。
那是此作最大的留白,也是最大的残笔。空白的眼眸在画中人身上原本是那样突兀而令人叹惋,但看得久了,偏又觉得这空眼眶与画中之人乃是绝配。浸雪之下,无端幽媚诡谲。
“唉……”欢白叹息一声,松了臂膀上的气力,任由自己缓缓伏在画上。他偏头轻吻着画布,垂下的睫羽轻轻刮蹭过布面,发出细微的、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声响。
多傻啊……他在心里唾弃着自己,露出一种苦涩的浅笑来。可他没有停下,反而愈来愈靠近画中人的身形。
吻停下了,在即将落到画中人那双空眸上的时候。故意留下的空白让欢白清醒了几分,一种可怖的自厌翻涌上来,他变了脸色,狼狈地踉跄着起身,朝屋子里奔去。
可还没进到屋中,他就不堪重负地跪了下来。栏木支撑住了他的身体,他弯了腰,控制不住地呕着。可干瘪空洞的胃袋里哪有什么东西可供他呕出?院子里只有他呕哑难听的干呕和咳嗽声。
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淌下,欢白依靠着栏木瘫坐在地上。不远处的画作静静安置,那是他花费一月的心血之作,此刻却像是什么肮脏的秽物,让他一眼也不想去看。
烧了吧。他想。快烧掉。
一种像是不属于他的力气支持着他站起来,让他像是一句行尸走肉一般从屋子里取来火石。两块坚硬的石头泛着刺骨的冰冷,根本不像是能够擦出灼人火焰的样子。欢白在画作前跪坐下来,可看到那空洞的眼眸,他两手握着火石,却颤抖着无法动作。
他哭了,自暴自弃地放任自己像一条落水狗一样躺倒在画上,像依偎一个什么人一般依偎在画上。
可笑的依偎,滑稽的亲密,却给了欢白莫大的勇气。他又有力气握紧火石了。
“锵!”
“锵!”
“锵!”
火石相击,发出冷然硬响。欢白仰躺在画上,眼睛看着那两颗火石在撞击之下隐隐冒出火光。火石后面是广阔无垠的天空。
天不太蓝呢,阴沉沉的,因为下雪了。
用火石取火,是要引子的。可欢白并不着急。那火光吸引了他,让他觉得前所未有的暖和。尽可说这是一种软弱的延宕,他自己又怎会不知。可谁能拒绝火的温度?更何况是在这冰天雪地之中。
等到欢白回过神的时候,院子中央已经铺上了厚厚的干草。草垛被摞成床榻的样子,上面躺着他的画,和他自己。
画旁已经放好了易燃的引线,另一端连接着身下蓬松的干草。空气中有松油的味道,出乎意料的好闻。在这样的味道里离开,也是一种奢侈。
欢白侧坐在画旁,碰撞着火石。引线是一根搓细的艾蒿,一点小小的火星就可以点燃它。
多么神奇,欢白想。这世间就是有东西比其他的更容易死在火里,这是他们自愿,因为就是有人比其他人更害怕寒冷。
“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