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功长又开口道,“邱姑娘,你若执意要回到垦岭再去找当地官府复仇,没有真正的好功夫是绝对不行的。老夫为你演一套剑法,以你的悟性,必能从中领会一二。”
邱怡定定望着梁功长,看他走向一棵老槐树下,蹲下身刨着什么。不会儿后,从树底土坑中取出一柄长剑,先是锁眉凝视了会儿,而后,用着颤巍巍的动作扑掸起剑身泥土。
拔剑出鞘,凌空挽了一个剑花,如万点寒星倾洒而下,剑光霍霍,隐隐带有风雷之声,每一剑出,都霸道无比。
梁功长虽为照顾邱怡,放缓了剑速,若单以剑法论,他正比的这套剑法,比起之前教轩辕夏的,不知要胜出几许。
邱怡目不转睛地盯着梁功长游龙似蛟的剑招,她知道,这便是梁功长从未亮出的底牌功夫。从第一招“墨白问日”起,便认出来了,只是她没有想到,梁功长竟会将张家剑法传予自己。
铮地一声,收剑如鞘,剑身中还隐隐有着一种久别于世的嚎嚎之音。
梁功长留恋着手中长剑,又相了相邱怡,较之自己甚是平庸的弟子们,邱怡更配得上这柄剑,“邱姑娘,这四不剑跟了老夫半生,今日,老夫便将这把剑传给你了。”
邱怡淡淡道,“梁掌门,我可没说要留在你小次山,传剑于我是何意?”
梁功长面色悲怆,“老夫视你为知己,为传人,所谓传人,不是一定要留在小次山拜我为师,承我衣钵。我传你的,非小次山的剑法,今日传你剑法的人,也不是梁功长,只是一个无名无姓、无家无门的人罢了,也不必一定与你落得个师徒之名。”
“平心而论,我也不过是个无名无姓、无家无门的人罢了。”
梁功长向北而望,缓缓道出叔父张云冲教授自己张家剑法时,所授的训言,“天地浩气,长存于心,慎终承始,一以贯之。我虽离开白陵十几年了,但每日对自己的说的,都还是这十六个字。我可以欺人,却不能欺自己的心,我知道,只要我还记得这十六个字,我就忘不了张家,忘不了墨白城,忘不了那里的一切。”
在邱怡面前,梁功长可以肆无忌惮地亮出自己埋藏多年的四不剑,可以肆无忌惮地用出张家剑法,更可以肆无忌惮地做回张鸷。
邱怡沉默不语。她最是能感同身受,即使梁功长早已远离白陵的雪海与山川,但心中想着念着的,还是那些过往的岁月。
“邱姑娘,以你的聪慧,应是猜得出我这套是什么剑法,我这把剑又是来自何处的。”梁功长双目灼出了光,“慎终承始,可惜再无回头之日了。”
邱怡步到梁功长身后,一齐与他举目北望,心中说不出的酸楚,声音也有些发涩,“你有什么不能回头的?”
在默然片刻后,梁功长喟然长叹,“当年我离家后,家父一病不起。是我气得他老人家撒手人寰,张鸢定是容不下我这个不忠不孝的人。”梁功长明显停顿了下来,伴着一声嘲叹,无力道,“这把剑就是张鸢送我的,他送我时,说要我做一个英勇无畏的张家男儿。可到了小次山后,我却连面对这把剑的勇气都没有了,又如何还能再做回那英勇无畏的张家男儿?”
迎风而立,山风满怀,青衫袖襟猎猎作响,邱怡自嘲一笑,伸出一只手,“给我吧。”
梁功长见邱怡肯受四不剑,双手将剑递向她。
邱怡深审半晌,又将另只手递了出去,改换双手接下四不剑,对梁功长道,“张鸷,也许是你将事情想复杂了,也许陵侯他根本就没你想的那么无法面对。就像你,人人都道你是叛门之子,但你却很是清楚,这一切不过是场自导自演的荒唐戏而已。”
这是邱怡第一次没有尊称自己一句“梁掌门”,梁功长剑眉轻扬,一双哀眸突闪亮光,“我相信自己绝对没有看错人。”
邱怡目中一哀,握剑拱手道,“我从不白受人家的东西,听我一言,你可以回次墨白城,那里绝对有人可以帮到你,告辞。”
离开了风嚎的山端,邱怡下山回清农,连夜整理起甩尾的草本典籍。徐照见她白日一直伏在案边,不停地绘写,夜间起夜路过,她房内也亮着灯火……
两日后,她收拾出简单的行李,便去了药房,将书稿交予徐照后,就请了辞。徐照试着挽留,不想她好想早早打定什么决心似的,只道后会无期,连让徐照正经说几句话的机会都没给。
待邱怡再出清农医堂后,头上戴了一顶雪纱帏帽,透过白纱最后一眼回望,看清农堂前的海棠依是迎风招展,轻带缰绳,策马出了云间城。
随后青衫帏帽,纵着青马,背着被棉布裹得瞧不出模样的四不剑,奔向她心心念的垦岭大荒。
她带着很多隐秘来,带了很多心事走。用一声低吟的“后会无期”,告别了与云间城的一切不期而遇。
对林兮的深情,她无法报之以情,只能神迹悄悄地帮他谋划在白陵的安然无恙。对梁功长的有心相交,也因仇恨缠身,只能充当一位倾听者。
三月春来,三月春回,四年云间生活,缓缓落下帷幕。
自幻言伊始,接而遇到林兮和梁功长一家,将她那颗冰冷孤寂的心重新温暖了一遍。她知道,从将马头对向去垦岭的路时起,她将面对的,再不是这样温暖如春的岁月,甚至,连条回头的路,都没给自己预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