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军事学院的舆论场,其信息传播速度与扭曲程度,丝毫不亚于帝都星任何一个顶级八卦沙龙。模拟训练区那场短暂而激烈的冲突,如同投入静湖的一颗重磅鱼雷,在极短时间内就激起了层层叠叠、并且越发夸张的涟漪。
最初的版本还算贴近事实:“赫利俄斯挑衅凌晏大人,被当场制服。”这已经足够惊悚,毕竟赫利俄斯的凶名在外,能“制服”他本身就是一个爆炸性新闻。
但流传到午餐时间,版本已经进化成了:“赫利俄斯召唤出他那条吓死人的大蛇,结果凌晏大人的白鹰一个俯冲,就把蛇踩在了脚下,赫利俄斯本人被凌晏大人单手掐着脖子按在地上,动都动不了!”细节开始丰富,戏剧性增强。
到了傍晚,故事已经带上了神话色彩:“知道吗?赫利俄斯当时都狂暴化了,眼睛血红!结果凌晏大人根本没动手,就用眼神瞪了他一下,真的,就一个眼神!赫利俄斯就像被抽了骨头一样,‘噗通’跪了!连他那条蛇都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凌晏的形象在口耳相传中愈发向着非人领域迈进,而赫利俄斯的败北也显得更加彻底和……滑稽。
等到第二天,最离谱的版本开始在低年级学员中悄然盛行:“我听我在场的高年级学长说,凌晏大人其实只用了一根手指头,轻轻点在赫利俄斯眉心,他就直接精神力溃散,口吐白沫晕过去了!醒来后抱着凌晏大人的腿求饶呢!”
这些夸张的流言,如同病毒般在学院的每个角落复制、变异。凌晏的威望,原本就如日中天,经此一役,更是被推上了一个近乎神坛的新高度。以前大家是敬畏他的身份和深不可测,现在则多了几分对绝对力量的直观恐惧与崇拜。所到之处,不仅是寂静,更是连目光都不敢直视的卑微。
而对于事件另一位主角赫利俄斯,舆论的态度则复杂得多。恐惧依旧存在,毕竟“疯狗”的绰号不是白叫的,谁也不敢保证他会不会突然暴起伤人。但在这恐惧之中,确实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
一种微妙的、近乎同情的心态,以及更多毫不掩饰的看笑话的意味。
“啧,还以为多厉害呢,原来在真正的狠人面前也不过如此。”
“看他以后还怎么横!”
“你说他脖子上是不是真有指痕?我那天好像远远看到一点……”
“活该!早就该有人收拾他了!”
这些或明或暗的议论,如同细小的针尖,无孔不入地试图刺探赫利俄斯那层坚硬的外壳。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风暴中心的赫利俄斯,表现出了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他确实“老实”了。
曾经那个走起路来都像移动火药桶、眼神凶狠得能吓哭学员的赫利俄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部分时间都阴沉着脸,独来独往的身影。他依旧指导所有的训练课程,格斗、体能、战术推演……每一项都完成得一丝不苟,甚至比以前更加严苛地对待自己与学生。
那股拼命的劲头让其他原本看不上他的教官都暗自咋舌。但不同之处在于,他不再故意挑衅对手,不再在对抗训练中下狠手,即使面对一些实力明显逊于他的学员,他也只是沉默地完成击败动作,然后退到一旁,眼神空洞地望着训练场的某个角落,仿佛灵魂出窍。
他不再去人多嘈杂的餐厅主区,而是选择最偏僻的角落,或者干脆将食物带回宿舍。吃饭的速度很快,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项维持生命体征的必要任务,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曾经围绕在他身边的那几个同样桀骜不驯的跟班,如今也似乎识趣地保持了距离,毕竟,跟着一个明显“失势”且情绪极度不稳定的老大,风险太高。
这种变化,在那些曾经被他欺负过或看不惯他行事作风的人眼里,简直是普天同庆。但在少数敏锐的观察者看来,这种平静更像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或者说,是某种内在剧烈冲突被强行压抑后的外在表现。
赫利俄斯的内心,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独处时,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宿舍里,那场惨败的每一个细节都会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海中重放。冰冷的触感,窒息的压力,精神图景被强行镇压的无力感,还有那双近在咫尺、毫无情绪的冰蓝色眼睛……这些画面如同梦魇,反复折磨着他。
愤怒和屈辱是主旋律,像沸腾的岩浆,在他胸腔里翻滚咆哮。他恨凌晏的冷酷和强大,更恨自己的无能和失败。每一次回想,都像是在已经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他会猛地从床上坐起,拳头紧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找到那个家伙,用尽一切手段洗刷耻辱。
但紧接着,那丝该死的、诡异的颤栗感就会不合时宜地浮现。
它总是在他最愤怒、最不甘的时候,如同幽灵般悄然而至。不是恐惧死亡,而是一种……面对超越理解范畴的绝对力量时,灵魂深处产生的、混合着敬畏与……某种陌生刺激的战栗。
他会清晰地回忆起那只手扼住喉咙时,指尖传来的、精准控制下的冰冷压力;会回忆起精神枷锁落下时,那种连反抗念头都被冻结的绝对掌控感。
这感觉让他心烦意乱,恐慌不已。他试图用更强烈的怒火去压制它,将它归咎于精神受创后的错觉,但就像试图用手握住流水,越是用力,那冰冷的触感越是清晰。这种内在的撕裂感,比单纯的失败更让他痛苦。他开始下意识地避免一切可能与凌晏碰面的场合。
选择最偏僻的训练时段,绕开凌晏常去的图书馆区域,甚至在走廊远远看到那个熟悉的冰冷背影或哪怕只是一抹白金发色,都会让他身体瞬间僵硬,然后近乎本能地、带着一丝狼狈地转身改变路线。这不是畏惧,而是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想要暂时逃离那种能轻易搅乱他心绪的绝对压迫感的冲动。
他会不自觉地抬手,摸向脖颈,那里被扼过的皮肤早已恢复,但某种心理上的烙印却仿佛依旧清晰可见。
而事件的另一位主角,凌晏,则真正将这件事抛诸脑后,如同随手拂去了一粒微尘。
他的生活节奏没有丝毫改变。依旧沉浸在那些高深莫测的精神力研究、帝国机密项目以及永无止境的自我提升中。他的日程表精确到秒,没有任何空间留给“回味胜利”这种毫无效率的情绪。阿克忒斯偶尔会在他精神图景中优雅地梳理羽毛,对之前那场“小小的冲突”漠不关心。
对于赫利俄斯暂时的安分,凌晏唯一的感受,或许可以称之为一种基于环境舒适度的“满意”。主要体现在,耳根子清净了不少。
以前那个时不时就要制造点噪音、散发着不稳定能量波动的“麻烦源”终于消停了,这为他创造了一个更有利于思考和研究的宁静环境。
至于赫利俄斯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惊涛骇浪,是恨他入骨还是产生了什么奇怪的心理变化,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只要对方不再来打扰他的秩序,那么赫利俄斯是死是活,是愤怒还是崩溃,都与他无关。
他甚至很少想起赫利俄斯这个人。只有当某个训练报告或评估文件上出现那个名字时,他才会用毫无波澜的目光扫过,如同看待一个普通的、需要定期观察其是否稳定的实验样本参数。
于是,帝国军事学院迎来了一段罕见的、表面上的平静期。
凌晏依旧是他那个高踞云端、无人能及的传说,享受着无人敢扰的宁静。
而赫利俄斯,则像一头受伤的孤狼,舔舐着伤口,在愤怒、屈辱和那丝挥之不去的诡异颤栗中,进行着一场无人知晓的内心战争。败者的余烬尚未熄灭,只是暂时被压抑在看似平静的灰烬之下,等待着下一次复燃的契机,或者……被某种更强大的力量彻底重塑。
这场征服的余波,远未结束。它只是潜入了更深层的水下,悄然改变着某些东西的流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