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天光尚未大亮,余念桉便被贴身丫鬟从锦被中唤醒。梳洗打扮间,母亲身边的嬷嬷便来传话,说是宫中设宴,京中各族适龄的贵女皆在受邀之列,夫人命她务必精心准备,准时赴宴。
消息如一块冰坠入心湖,激起一片寒意。余念桉握着玉梳的手指微微一紧,下意识便想寻个由头推脱。这等群芳斗艳、规矩繁多的场合,于她而言不啻于龙潭虎穴。万一言行有失,被人瞧出端倪,那精心隐藏的秘密……她简直不敢想象后果。
她试图向母亲撒娇告饶,却被母亲一句“此乃皇后娘娘亲下的帖,岂容你任性?莫要失了礼数,连累家门”给堵了回来。母亲语气虽温和,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余念桉深知再无转圜余地,只得压下满心的不情愿,由着丫鬟们将她打扮得珠环翠绕,硬着头皮登上了前往皇宫的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车厢内铺着软垫,空间也算宽敞,但余念桉却觉得怎么坐都不舒服,身子随着车辆的颠簸微微晃动。她心中不住地腹诽:都说天家之物样样皆好,可这皇家的马车,坐起来怎生还不如自家府上那辆改造过的平稳?真是金玉其外。
吐槽归吐槽,这话是万万不能出口的。她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随车侍立的宫中内侍,将那点不满尽数咽回肚里。在这京城之地,隔墙有耳,更何况是在这御赐的车驾之内?若是一句无心之失被人听去,下一刻不知是会突然停下的马车,还是她自己那颗怦怦乱跳的心。
父亲余岁喃因要早些入宫,去探望在宫中位居贵妃之位的嫡长姐余念心,已先行一步。此刻马车中只她一人,更觉时间难熬。她百无聊赖,终是忍不住,伸出纤指,轻轻掀开车窗帘幔的一角,向外望去。
街道两旁,市井喧嚣渐次苏醒,行人商贩往来不绝,是与高门府邸截然不同的鲜活气象。正当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人群时,却不期然间,撞入了一双含笑的桃花眼中。
是姜楠。
今日的姜楠未着往日惯穿的艳丽衣裙,只一身素雅青衣,墨发如瀑,仅用一支玉簪松松挽起。可偏偏是这般素净的打扮,衬得她眼波流转间,比平日的明媚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漫不经心般的魅惑,像幽潭深处悄然绽放的睡莲,不动声色便能攫住人的视线。
余念桉心头猛地一跳,如同被那慵懒中带着审视的目光烫了一下,慌忙松开手。帘幔垂落,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遮住了她瞬间泛起红晕的脸颊。她下意识地抬手,用微凉的指尖轻拍自己发烫的脸颊,试图驱散那抹突如其来的慌乱。
而街角处,姜楠望着那辆悬挂着余府标志、匆匆驶过的马车,也是微微一愣。随即,她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了然的弧度,带着几分玩味,低声自语道:“瞧我这记性,倒是忘了……这般‘热闹’,怎会少了我们这位有趣的余二小姐呢?”
她理了理并未凌乱的衣袖,眸中闪过一丝兴致盎然的光,也缓步朝着宫门的方向行去。
——
这宫中的赏花宴,名头听着风雅,实则无非是京中贵女们又一个争奇斗艳、暗通款曲的场合。一群衣着光鲜的少女们三三两两聚在御花园中,对着那些精心培育的名贵花木吟诗作对、笑语嫣然,言谈间却少不了机锋暗藏。余念桉对此等应酬向来兴致缺缺,那些娇艳的花朵在她眼中,与路边的野草并无太大分别,不过是这场合下的点缀罢了。
她寻了个由头,悄悄脱离了人群,沿着蜿蜒的石子小径信步而行,只想寻个清静处躲躲懒。不知不觉走到一处临水的六角亭,四周花木掩映,倒是僻静。亭下有一方清池,几尾色泽艳丽的锦鲤正悠然摆尾。
余念桉在亭中坐下,俯身靠着栏杆,伸出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池水,看着鱼儿因受惊而倏地散开又聚拢,心思却早已飘远,只盼着这宴会能快些结束。
正当她神游天外之际,一道带着几分戏谑笑意的清冽女声,毫无预兆地自身后响起:
“余小姐倒真是好闲情雅致,放着满园芳华不赏,偏偏跑到这僻静处,来逗弄这一池子不解风情的锦鲤。”
“!”余念桉被这突然的声音惊得浑身一颤,猛地回头。
只见姜楠正慵懒地倚靠在朱红的亭柱旁,双臂环抱,一身青衣几乎要与亭外翠竹融为一体。她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双桃花眼眼波流转,正一瞬不瞬地、笑盈盈地看着她,仿佛早已将她的窘态尽收眼底。
余念桉见是她,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刚下意识地呼出一口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
可那口气还未喘匀,姜楠清冽的声音便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闪躲的直白,慢条斯理地敲打在她的心尖上:
“还有,余二小姐今日在街上见到我,何必像见了鬼似的,忙不迭地躲开?莫非……是我今日这身打扮,丑到惊着你了?”
这话问得轻巧,甚至带着点玩笑的意味,可听在余念桉耳中,却字字惊心。她感觉自己刚刚归位的心跳再次失控地狂飙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腔。
她慌乱地抬眸,想要辩解,却恰好撞进姜楠那双含笑的眼底。那目光看似慵懒,深处却藏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让她无所遁形。只一瞬,她便败下阵来,飞快地移开视线,垂下眼睑,盯着自己裙摆上繁复的绣花,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底气不足:
“我……我没有躲。只是……只是车上闷得慌,掀开帘子透透气,恰好……恰好看到姜小姐罢了。”
姜楠逗够了她,眉眼含笑:“走吧余二小姐。”
“去哪儿?”
“宴席已经开始,难不成余二小姐想一直呆在这里?”
——
宴席设在御花园开阔之处,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席间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一派皇家气象下的奢华与虚伪。余念桉好不容易在人群中寻到自家父亲的身影,像只受惊的小鹿般,低着头快步穿过谈笑风生的人群,小心翼翼地在父亲下首的空位坐下,试图借父亲的身形遮挡自己,减少存在感。
然而,她屁股还没坐稳,身旁便传来一个“亲切”得让她头皮发麻的声音,余岁喃面上带着无可挑剔的微笑,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她,声音不高,恰好只让她一人听清:“方才开席前便不见你人影,这是去哪里闲逛了,竟耽搁到现在才来?”
余念桉心头一紧,面上却强作镇定,垂下眼睫,用早已想好的托词低声回答:“御花园景致繁复,我随意走了走,不慎迷了路,这才忘了时辰,劳父亲挂心了。”
余岁喃闻言,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分明写着“这种场合也敢乱跑”的责备与不解,但终究碍于场合,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没再继续追问,转而与邻座另一位同僚寒暄起来。
余念桉刚暗自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抬眼望向主位。那鎏金雕龙的宝座上,坐着的正是安王朝当今的皇帝——贺亓谙。
他身着明黄色龙袍,本该是九五之尊,威仪天成,此刻却姿态闲散,一只手随意地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着酒杯。他的眼神漫不经心地掠过台下济济一堂的臣子与家眷,不像是在欣赏歌舞,倒像是在巡视自己的猎场,带着一种慵懒而危险的审视。
突然,他那游移的目光一定,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精准无误地穿透了人群,牢牢地锁在了——余念桉的身上!
余念桉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住。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脸上,带着一种玩味的、毫不掩饰的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