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触感从脚底直窜上来,与清晨空气中的寒意汇合,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她小心翼翼地选择落脚点,避开那些特别尖锐的小石砾。脚底传来的细密痛感,奇异地让她更加清醒,意识到此刻正在发生的、非同寻常的一切。她努力回忆母亲关于仪态的教导——步履从容,即使脚下不适,也不能显露于色。
「好冰…」她小声吸气,但还是坚定地迈出下一步,「就像踩在冬天的溪水里。」她试图用熟悉的感觉来理解这陌生的触感,脑海里浮现出和莱山德去年冬天在伊利索斯河边,试探性地用脚尖点碰冰冷溪水的画面。那时候,莱山德还嘲笑她胆小…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回头,想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只看到一片模糊而陌生的面孔。
石阶缝隙间的野雏菊在晨风中摇曳,花瓣上闪烁着露珠,像是神灵洒下的泪滴。
那些淡黄色花瓣中心带着一抹绿意的小花,在巨大的、亘古不变的石阶缝隙中顽强地探出头,纤细的茎叶在微风中轻轻颤动。
阿瑟雅认出其中混杂着几株甘菊和蓟草,母亲曾教过她,这些野草看似不起眼,却在特定的仪式中有着净化与保护的象征意义。它们是那么渺小,却又那么生机勃勃,与这庄严肃穆的环境形成一种奇异的对比。
「看那些小花,」她对自己轻声说,「它们在为我加油呢。」
她甚至偷偷放慢了一点脚步,假装整理袍子,快速地、几乎无人察觉地弯腰触碰了一下最近的那朵雏菊的花瓣。一丝微弱的、属于植物的清新生气传入指尖,给了她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慰借。她在心中默念母亲教导的、对自然精灵的简单感谢词。
缝隙间,几株顽强的野雏菊在微冷的晨风中轻轻摇曳着它们淡黄色的花瓣,像是在对她做最后的、无声的道别。
围观的人群挤在石阶两侧的栏杆外,目光聚焦在这个小小的白色身影上。他们的眼神复杂,混合著敬畏、好奇、怜悯,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他们是自由的,而这个孩子,从此将属于神。一些认得克莉西亚的人,低声议论著这位杰出裁缝师女儿的命运。
「愿雅典娜指引她的道路,」一位旁观的老妇人喃喃祈祷,布满皱纹的手紧握着一串古老的橄榄木念珠,「这孩子肩负着我们所有人的希望。看她那衣袍的剪裁,只有克莉西亚能有这样的手艺,既符合规制,又如此…充满灵性。」
「看啊,就是那个孩子…」围观民众窃窃私语,「听说神殿的圣火昨夜特别明亮,就是为了迎接她…是克莉西亚的女儿啊,难怪气度不凡。她母亲为大祭司缝制的祭袍,父亲利西马科斯是服务于神庙的书记官,一位博学而温和的学者,据说连阿尔忒弥斯女神见了都会喜悦。」
「我记得她母亲怀孕时就有异象,」另一个妇人低声对同伴说,声音里带着神秘与笃定,「卫城上的猫头鹰连续七夜在她家屋顶盘旋。大家都说,那是雅典娜女神的使者,在为自己挑选新的仆人。你看她走路的姿态,多稳重,简直不像个孩子,定是克莉西亚平日悉心教导的结果。」
她低着头,目光紧紧盯着自己因紧张而蜷缩起来的、小小的脚趾,努力不去听身后那些聚集观礼的民众传来的窃窃私语——
「看啊,就是那个孩子……又一个被选中的『神之容器』……」
「听说是她祭司家族的血脉,天生就与众不同……」
「从此以后,她的一生都将奉献给女神,与我们这些凡俗之人永远隔绝了……真是既荣耀又可悲啊……」
这些话语像细小的冰针,刺入她的耳朵。『神之容器』…『隔绝』…『可悲』…这些词汇对她来说有些难以完全理解,但它们传达出的那种疏离感和沉重的意味,却让她心里发闷。她更加用力地蜷缩起脚趾,违背了母亲关于「步履安稳」的教导。
她开始想念家里那张窄小却温暖的床,想念母亲怀抱的温度,甚至想念莱山德那家伙带着傻气的笑容。为什么成为女神的仆人,会让人觉得『可悲』呢?荣耀不应该是让人开心的吗?困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幼小的心灵。她试图用母亲教导的草药知识来分散注意力,在心中默念沿途看到的植物名称和特性。
「神之容器…」阿瑟雅在心中重复这个词,「意思是…我是一个装载神灵的瓶子吗?那原本在瓶子里的我,会去哪里呢?母亲说过,每个器皿都有其独特的形状,即使承载同样的水,也会映出不同的光泽。我会映出什么样的光呢?」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她自己都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在踏入神殿前,她似乎听见了一个遥远而熟悉的声音在呼唤她的名字,那声音彷佛来自星辰深处。
就在她心神动荡之际,一个声音,穿透了层层的喧嚣低语,穿透了号角的余韵和吟唱的声浪,清晰地响在她的耳畔,或者说,是直接响在她的脑海里。那不是母亲克莉西亚的声音,也不是其他任何她认识的人的声音。它冰冷,像是雪山顶上刮过的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又在这份冰冷之下,隐藏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捕捉的、彷佛金属共鸣般的吸引力。它在呼唤她的名字——「阿瑟雅」。
就在她即将迈入神殿那巨大、投下深沉阴影的门廊时,她彷佛心有所感,突然停下了脚步,抬起头,望向高耸入云、雕刻着神话战役的廊柱顶端。
阳光被巨大的石质门楣遮挡,投下清凉而深沉的阴影,将她整个小小的身影吞没。与门外阳光灿烂、人声鼎沸的世界相比,门内是一片幽深、寂静、充满未知的领域。空气似乎也变得凝滞、凉爽,带着陈年香料、冷石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属于远古的气息。
她仰起头,视线沿着那些描绘着雅典娜与巨人之战的雄伟浮雕向上,向上,直到颈项感到酸涩。那些神与巨人的形体在阴影中扭曲、搏斗,充满了力量与痛苦,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和自身的无比渺小。母亲曾向她描述过这些浮雕的细节,但亲眼所见的震撼远超言语。
在那一瞬间,她似乎真的听见了一个遥远而莫名熟悉的声音,穿透了尘世的喧嚣,直接在她心灵深处呼唤着她的名字。
那声音冰冷而威严,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她的力量。
「来吧,我的孩子,」那声音在她心中回荡,「你的归宿在此。」这声音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彷佛早已注定,不容更改。它抚平了她方才的一些慌乱,却也带来了一种更深沉的、对未知命运的顺从。她想起母亲说过,面对神圣时,需放下自我,全心接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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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伊利索斯河畔的军事训练场上,晨光刚刚驱散河面的薄雾。莱山德和其他几十个年龄相仿的男孩,正跟着一位皮肤黝黑、肌肉虬结的教官进行晨间训练。
空气中弥漫着少年们汗水的气味和扬起的尘土气息。莱山德深吸一口气,助跑,奋力将手中的标枪投向远处画着同心圆的草靶。标枪划破空气,发出「嗖」的一声轻响,最终扎在靶心偏外一圈的位置上。
在城墙附近的军事训练场上,莱山德正满头大汗地练习着投掷标枪。他刚刚完成一次还算不错的投掷,正准备去捡回武器,心口却毫无预兆地猛然一悸,彷佛听见了某个神秘的召唤,下意识望向神殿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