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满晋却拿起块代表断崖的木牌,放在峡谷尽头,那木牌比别的厚三分,刻着“十丈高”的字样。“这断崖高十丈,底下是厚草坡。”他指尖敲着断崖木牌,“敌军被追急了,会不会跳崖?他们带了绳索,能顺着草坡滑下去,反从你背后袭扰。你只算着‘进’,没算着‘退’,这峡谷便成了你的牢笼。”
苏文瑾默默点头,从怀里摸出支小毛笔,在《漏子录》上写下:“峡谷设伏,需先断后路——要么炸掉断崖,要么在草坡埋铁刺。”笔尖悬在纸面,又添了句,“草坡的草若过膝,可纵火,火借风势,能断退路。”
最狠的一次推演,是“祁连山之战”。唐凌武带领的甲组算准了乙组会走栈道,在栈道上方备了滚石木牌,只等敌军进入射程。推演到第三日,乙组的何定忽然拿起块沾着白垩的木牌,往栈道模型上一放,白垩粉簌簌落在沙盘里,像下雪。“天降暴雪,栈道结冰。”
甲组的滚石木牌刚推下去,就顺着冰面滑回了原位,反而撞翻了自己的弓箭手木牌。“这不算!”李景年急了,一拍桌子,沙盘里的细沙都跳起来,“哪有说下雪就下雪的?”
徐满晋从书架上翻出本泛黄的《祁连山志》,书页边缘都脆了,用朱笔圈着一行字:“隆冬月,三日一暴雪,雪厚及膝,栈道覆冰,人马难行。”他把书扔给李景年,书页在他怀里散开,“你漏了‘时’,山河便帮着敌军反杀。”
唐凌武捡起滚石木牌,用指尖沾了点水,抹在木牌底部,再往沙盘上推,这次木牌稳稳停在栈道模型上。“祁连山冬战,需备防滑链。”他在《漏子录》上写得格外认真,“不仅给马蹄,还给滚石——裹层麻布,再抹点松脂,能防滑。”
每次推演结束,观星台的石桌上都会摆满《漏子录》。有的册子上写着“忘了算潮汐,登陆的战船会搁浅在滩涂,成了敌军的活靶子”;有的记着“没记岭北夜间起雾,哨兵看不见敌军偷袭,营寨被摸了哨才醒”;还有的画着歪歪扭扭的太阳,旁边标注着“午时阳光首射,敌军若用铜镜引火,帐篷会被点燃,需提前在帐篷顶铺湿毡”。
徐满晋翻着这些册子,忽然对唐凌武说:“你看,天地从不是敌人,是最公正的判官。”他指着苏文瑾画的潮汐图,“你漏了它,它便罚你;你敬着它,它便帮你。去年李将军就是借着沙尘暴,把敌军的阵型冲散了——沙是敌,也是友。”
最后十日,推演变成了“动态棋局”。晨起刚在沙盘上摆好初始阵,徐满晋就扔块湿布在西北角,布上还滴着水:“瀚海突降暴雨,沙成泥沼,骑兵陷在里面,半个时辰动不了。”
唐凌武正让李景年带骑兵包抄,见状立刻改令:“骑兵撤回来,让步兵带钩镰枪去砍芦苇。”他指着沙盘边缘的芦苇模型,“把芦苇铺在泥沼上,能垫着走——芦苇杆中空,浮力够。”
午时推演到胶着处,徐满晋突然抽掉沙盘上的“粮草营”木牌,木牌底还粘着点黄蜡,代表发霉的粮草。“连日阴雨,粮仓漏雨,半数粮草发霉,士兵只能减半口粮。”
苏文瑾立刻在沙盘上移动“商队”的木牌,那木牌上刻着个小小的算盘。“让商会从附近城镇调粮,用双倍价钱,半日就能送到。”他指尖点着商队到营寨的路径,“走水路,比陆路快,还能借商船运兵,假装运粮,实则偷袭敌军侧翼。”
更绝的是“角色互换”。上午唐凌武还在借大河布水阵,用竹筏载着弓箭手,顺流而下袭扰乙营;下午就被换到乙组,要用同样的河道来破自己上午的局。他盯着沙盘上的河道模型,忽然指着上游的窄峡:“这里水浅,能截流。”他让人搬来几块木牌,挡住窄峡的水流,“先堵上半日,让下游的水阵兵力懈怠,以为我们不敢动。再突然放水,冲垮他们的堤坝——水流急,竹筏会撞在一起,弓箭手站不稳,咱们的步兵趁机涉水强攻。”
徐满晋的折扇终于停了,不再敲手心。“懂了?”他目光落在沙盘上被水浸湿的痕迹,“山河是双方共有的棋子,你能用,敌军也能用。真正的统兵,是无论站在哪一方,都能把眼前的山水变成自己的手,想抓就抓,想放就放。”
李景年在互换角色时,表现得格外亮眼。上午他还在抱怨“沙漠里没法藏兵,一眼能望到十里外”,下午换了角色,竟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沙蜥模型——是他用泥捏的,放在沙盘的沙丘旁。“俺听老牧民说的,沙蜥知道哪里有水。”他指着沙蜥模型的足迹,“跟着沙蜥的足迹走,能找到隐藏的水源,让偷袭的士兵不至于渴死。”他又在水源旁摆了几个步兵木牌,“藏在水源附近的沙丘后,敌军找水时,正好伏击。”
最后一课,徐满晋在沙盘中央立了块木牌,上面用墨写着“无常”二字,墨迹淋漓,像刚写上去的。观星台的风穿过木牌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在诉说岁月的流转。
“天地从不是死棋。”徐满晋的目光扫过沙盘上被反复涂改的痕迹——那些被圈了又划掉的关隘,被添了又抹去的河道,被洒了又扫净的沙砾。“山会崩,河会改道,风会转向。你们记不住所有的山形水势,但要记住:无论它们怎么变,你都能在瞬息万变里,把眼前的一草一木、一风一水,都变成自己的兵器,自己的盾牌,自己的路。”
他拿起唐凌武的《山河注》,最后一页画着幅小小的地图,标注着观星台到演武场的路径,旁边写着:“寅时观星台有雾,从东侧的石阶走,那里背风,雾散得快;酉时夕阳照西侧,石阶反光,需戴眼罩防炫目;暴雨时,第三十二级台阶会积水,垫块木板再走,免得打滑。”
“这便是了。”徐满晋把册子还给他,指尖在那行字上轻轻点了点,“不必记天下的山河,能把眼前的寸土用好,便是本事。”
暮色漫上观星台时,学员们的《山河注》己写得满满当当。纸页边缘卷了角,沾着草汁、泥点,还有不小心溅上的烛泪,却比任何装帧精美的书都珍贵。唐凌武的册子上,最后一句是:“天地无常,唯变是常。”苏文瑾画了幅日月运行图,标注着不同时辰的阴影长度,精确到“午时三刻,树影最短,可借影子测敌军距离”。李景年的字依旧糙,却写着:“连石头都能帮你杀人,就看你会不会用——石尖朝前,能当绊马索;石底凿空,能藏火药。”
徐满晋站在台顶,看着学员们陆续走下石阶。他们的脚步声踏在青苔上,沉稳而有力,不再像来时那样急促。山风掀起他的青衫,远处的山峦在暮色里渐渐隐去,化作黛色的剪影,却仿佛化作了学员们心中的棋子,随时能随势而动,或攻或守,或进或退。
他忽然想起李成功的话:“真正的帅才,眼里没有障碍,只有能用的阶梯。”此刻看着那些年轻的背影,徐满晋觉得,这些孩子的心里,终于开始有了属于自己的江山——不是地图上的疆域,是能被他们握在掌心的,一草一木,一风一水。
石阶下,唐凌武忽然回头,望了眼观星台顶的“无常”木牌。山风掠过他的玄色劲装,带来山巅的凉意,像在诉说一个古老的道理:统兵之道,从来不是与天地为敌,而是与天地共生,借山河之势,成不世之功。
他摸了摸怀里的兰草帕子,帕子上的针脚似乎也随着山河的走势在动,松处如河湾,紧处如险峰。他知道,这门课没有结束,因为天地永远在变,而他们要学的,就是在这万变之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步棋——哪怕只是借一片柳叶,测一次风向,用一块石头。
远处的演武场传来收操的号角,声音被风送得很远,却在山峦间撞出回声,呜呜咽咽,像天地在回应。观星台上的学员们收拾起本子,相视而笑——他们心里的江山,己经有了模样,正随着脚步,一点点铺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