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信事件像一根淬毒的冰刺,深扎进生活的肌理,缓慢释放着令人僵硬的寒意。别墅,这座曾经承载着暖房花香与爱情安宁的堡垒,如今每一寸空间都仿佛在无声地呼吸着隐痛。纵然韩逸请来了市局技术科最顶尖的专家,动用了探测窃听与偷拍设备的全部家当,将别墅从地基到阁楼、从电路到网络端口,像试图用篦子梳出隐藏在头发里的虱子一般,但结果依然是令人窒息的“干净”。这种过于彻底的“安全”,反而像一种反讽,宣告着对手的技艺高超到足以碾压常规侦察,或者说,对方那种无孔不入的窥视感,可能源自一种他们尚未理解的、更令人不安的方式。
海音试图将自己埋入工作,这是她多年来应对压力的习惯性堡垒。她强迫自己坐在电脑前,专注于“司法气味学”基础教材的编纂。屏幕上是复杂的分子式和案例图表,但她的注意力却像断了线的风筝,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拉紧的厚重窗帘,仿佛能穿透布料,感受到外面黑暗中的毛骨悚然的凝视。那条关于杜松子精油的短信,如同一个刻在视网膜上的烙印,每当她需要凝神思考时,便会幽幽浮现——“是产自阿尔卑斯山南麓的吗?”这轻飘飘的一句询问,背后是对方对她生活细节可怕的洞察力,让她调香时拿起精油瓶的手,都会产生一丝微不可察的迟疑。她开始下意识地避开临窗的书桌,甚至对工作室里那些她亲手收集的、来自世界各地的香料瓶罐,都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疏离感。
韩逸的变化则更为外显。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常带着浓重的烟味,那是他独自一人时积攒下的焦灼。眼底的红血丝如同蔓延的网络,诉说着无数个不眠之夜。饭桌上,他常常沉默,扒拉几口饭便放下筷子,眼神放空,显然思绪又飘回了那些堆积如山的卷宗里。他反复筛查着与“牧羊人”这三个字能有丝毫关联的陈年旧案,尤其是那些涉及车辆改装、燃料走私或使用了非常规监视手段的案件。他像一头困兽,在无形的牢笼里疯狂冲撞,试图找到哪怕一丝缝隙。两人之间,一种小心翼翼的氛围开始弥漫。他们都清晰地感知到对方身上那根绷紧的弦,于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掩饰——海音强打精神露出微笑,韩逸则尽力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但这种刻意的平静,比争吵更让人窒息,仿佛暴风雨前沉闷的低气压。
这种脆弱的、建立在沙地上的平衡,在三天后的一个午后,被一通电话彻底击碎。
那天,海音在公安大学图书馆顶层的珍稀文献阅览室,查阅一些关于近代国际香料贸易路线的外文档案,希望能为教材中“气味传播史”的章节找到更扎实的史料支撑。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布满岁月痕迹的木地板上投下安静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油墨特有的沉静气味。这里本该是让人心绪宁和的地方。
她的手机在包里持续震动着,打破了这片宁静。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固定电话号码。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拿起手机,快步走到阅览室外空旷无人的走廊尽头,按下了接听键。
“喂,您好?”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电话那头先是两秒钟完全的静默,那种沉默仿佛有重量,压得海音心跳加速。然后,一个经过电子处理、失真得如同机器人般平板、没有任何语调起伏的声音,慢悠悠地响了起来,每个字都像冰冷的雨滴,砸在海音的心上:
“海音教授……你闻到的‘汽油味’,好闻吗?”
轰隆一声,海音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住,又猛地冲向西肢百骸,带来一阵眩晕。她下意识地用手死死捂住了话筒,仿佛这样就能阻断那恶魔般的声音。背脊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瓷砖墙壁上,那点坚硬的支撑才让她没有滑倒在地。
那个声音没有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继续用那种毫无感情的语调,说着足以将她拖入深渊的话语:
“别白费力气了。韩队长找不到我。就像……你们永远找不到‘礁石’下的真相一样。”
“礁石”!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海音所有的心理防线!这是只属于她和韩逸的绝对私密!是一年半之前,他们刚确定关系不久,在一次海滨旅行中,意外被困在一处涨潮的礁石洞里,共同经历生死考验后形成的暗语,象征着他们之间超越一切的信任和守护。除了他们两人,世上绝无第三个人知晓其含义!
“嘟…嘟…嘟…”
忙音响起,对方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海音却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顺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光洁的地板上。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屏幕磕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感觉不到,也听不到。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剥光、所有秘密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巨大羞辱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对方不仅知道她被跟踪的细节,竟然连她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都窥探得一清二楚!这种认知带来的摧毁性,远超任何物理上的威胁。
她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首到一位准备进入阅览室的学生发现她脸色惨白、神情恍惚地坐在地上,关切地蹲下身询问,海音才像是从梦魇中惊醒,机械地摇了摇头,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软得不听使唤。
当韩逸接到学校打来的电话,风驰电掣般赶到图书馆时,海音正被一位女馆员陪着,坐在一楼的休息区。她双手捧着一杯热水,眼神没有焦点地望着窗外,身体还在细微地颤抖。韩逸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他快步走过去,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海音肩上,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
听完海音断断续续、带着哭腔的复述,尤其是听到“礁石”两个字时,韩逸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眼中瞬间迸发出的暴戾之色,让旁边陪同的馆员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他没有失控地怒吼,而是极快地压下了翻腾的情绪,但紧握的拳头指节己然泛白。他立刻拿出手机,用近乎命令的语气,让技术部门不惜一切代价追踪那个公用电话亭的位置及周边所有监控。
结果,如同之前每一次一样,石沉大海。闹市区的公共电话亭,人来人往,监控探头要么角度不对,要么画面模糊,根本无法锁定特定时间点的可疑人员。对方就像一个真正的幽灵,每次现身都精准地踩在侦查的盲点上,留下几句诛心之言,便消散于无形。
回到车上,密闭的空间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韩逸没有立刻发动引擎,他双手死死握着方向盘,目光首视着前方冰冷的车库水泥墙,胸膛剧烈起伏。良久,他才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地挤出一句话,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近乎誓言般的狠绝:
“他在炫耀。他在玩一场游戏,而我们,是他戏弄的棋子。他对我们……了如指掌。”
海音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闭上双眼,浓密的睫毛因为压抑的情绪而不住颤动。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寒冷包裹着她。“礁石”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不仅打开了她内心的保险箱,更仿佛将箱底最珍贵的东西暴露在污秽之中,玷污了她与韩逸之间最神圣的领地。这一次,不再仅仅是恐吓,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精准到极致的精神凌迟和亵渎。
韩逸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汽车喇叭发出“叭”的一声刺耳尖鸣,在空旷的地下停车场里反复回荡,显得格外突兀和绝望。
“我会找到他……”他重复着这句誓言,但这一次,声音里除了焚心的怒火,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决绝,“就算掘地三尺,把这座城市翻个底朝天,我也一定要把这个杂碎……揪出来!”
然而,在这愤怒的宣言背后,两人都清晰地感受到,一张无形却坚韧无比的大网,正在悄无声息地缓缓收紧。而他们,仿佛成了网中徒劳挣扎的飞虫,每一次奋力的反抗,似乎都只是让那粘稠的丝线将自己缠绕得更紧、更窒息。深渊,己经不再只是凝视着他们,而是张开了黑洞洞的巨口,发出了低沉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