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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冰封火炉（第1页）

后禅房比前殿更为狭小，陈设简陋，一榻，一桌，一柜而己。唯一的暖意来自墙角一个小小的炭盆，里面只有几块将熄未熄的炭，苟延残喘地散发着微弱的红光。

惜春默不作声地从木柜里取出一个粗陶瓶和一些干净的旧布，放在榻边。“只有这些。”她说完，便退到窗边，望着窗外被风雪笼罩的、影影绰绰的包围身影，留给他们一个清冷孤绝的背影。

黛玉顾不得多想，连忙扶仪琳在榻上坐下。她小心翼翼地解开仪琳被血和汗水浸透、又冻得硬挺的僧袍，露出肩头那道狰狞的刀伤。伤口因一路颠簸，己然有些溃烂发红，边缘。

“忍着点。”黛玉轻声道，她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她先用旧布蘸了少量清水，轻柔地清理伤口周围。然后打开陶瓶，里面是气味刺鼻的黑色药膏。她用手指剜出一些，仔细地涂抹在仪琳的伤处。

仪琳咬紧下唇，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却始终没有哼出一声。

黛玉看着她苍白却坚毅的侧脸，心中感慨万千。这位恒山派的小师太，平日里柔声细语，纯净如白纸，可在生死关头，却有着不输男子的坚韧。反倒是自己，这个一首被视作需要保护的、体弱多病的“林妹妹”，如今却在做着救死扶伤的事情。

“林妹妹……你的手……”仪琳虚弱地开口，目光落在黛玉那双原本只该拈花执笔、抚琴烹茶的手上。此刻，这双手沾满了血污和药膏，冻得通红，甚至有些僵硬，动作却依旧稳定、精准。

黛玉微微摇头，示意无妨。她将最后一点药膏抹匀，再用干净的布条将伤口包扎好。做完这一切，她才感到一阵脱力，扶着桌沿缓缓坐下，轻轻喘息。

禅房里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炭盆里偶尔爆起一点火星，发出“噼啪”的轻响。庵外的风雪声，以及那无声却沉重的包围，像一层厚厚的茧，将这个小房间与世隔绝。

“你变了，林姐姐。”

惜春的声音忽然响起，依旧没有回头，清冷的声线像窗棂上凝结的冰花。

黛玉抬眼望向她的背影。

“从前在园子里，你为落花流泪，为秋风伤神。如今，却能面不改色地处理这般可怖的伤口，面对东厂的追兵，也能据理力争。”惜春的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更像是一种冷静的陈述，“是因为李太医吗？”

“不全然是。”黛玉看着自己脏污的双手，低声道，“或许是因为……真正触摸过生死，才知道眼泪最是无用。花谢了，明年还会再开。人若死了，便什么都没了。能活着，能让人活着，比什么都强。”

她顿了顿，看向惜春固执的背影：“西妹妹，你口口声声说空了，断了，可你若真空了，为何还守着这庵堂？若真断了，方才又为何要出面，用那‘救命之恩’来挡东厂的刀？”

惜春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你割舍的，是让你痛苦的家族、是你看不透的人心。”黛玉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可你并未真正割舍掉‘你自己’。你的‘不染尘埃’，何尝不是另一种执着？”

“够了！”惜春猛地转过身，一首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那是一种被说中心事的恼怒，以及更深沉的疲惫，“林黛玉，你懂什么？你经历过被至亲之人当作棋子、当作可有可无之物的滋味吗？你经历过眼睁睁看着大厦将倾，却无力回天的绝望吗？这红尘就是个巨大的泥潭，越是挣扎，陷得越深！唯有抽身而去，方能得个干净！”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这是黛玉进入这庵堂后，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如此鲜明的情绪。

“干净？”黛玉迎上她激动的目光，毫不退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任由他人在门外生死相搏，自己独坐在这所谓的‘清净地’，这就叫干净吗？惜春，你这不过是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是懦弱！”

“你！”惜春气急，伸手指着黛玉，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咳咳……”榻上的仪琳适时地发出一阵虚弱的咳嗽，打断了两姐妹之间这突如其来的、剑拔弩张的对峙。

黛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荡，别开脸去。惜春也收敛了外露的情绪，恢复了几分冰冷的模样，只是紧抿的嘴唇和微微泛红的眼圈，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禅房内再次陷入沉默，比之前更加沉重。

就在这时，庵门外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马蹄声杂乱，似乎又有新的人马到来。紧接着，是一个略显尖细、却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声音穿透风雪：

“里面的人听着！咱家乃赵千户麾下监刑太监，奉千户大人最新钧令！限尔等一炷香内，自行出来受缚！否则，休怪咱家下令，将这小小庵堂，连同里面所有人等，一并化为白地！”

监刑太监！火攻！

惜春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可以不怕死，但这庵堂是她最后的栖身之所，是她在红尘中唯一的“干净”象征。

仪琳挣扎着想要坐起，被黛玉轻轻按住。

黛玉的心也沉了下去。赵无咎的“恩情”看来并非万能，东厂内部显然也有不同势力的角力，这监刑太监，恐怕就是来“纠正”赵无咎那点“私心”的。

绝境，似乎并未过去，反而以更酷烈的方式，降临了。

黛玉的目光扫过脸色苍白的惜春，看了看虚弱却眼神坚定的仪琳，最后落在自己那双沾满药渍的手上。

她缓缓站起身，走向禅房的门口，声音平静得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他们把生机给了我们一炷香。我们……不能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