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出嫁时,章德太子为她准备了繁复的衣衫,呼顿为她准备了盛大的仪式,妇人们都艳羡她的好运,至于真正的滋味,只有站在其中的她自己知道。
这一次,没有那些琐碎的礼节,没有旁人的目光,只有一身红衣的陆端,他伸出手被她握住,一个翻身到了马背上,两人向着茫茫草原奔去。
陆端在她身后,两只手抓着缰绳,将她搂在手臂之间,在呼呼的风声里,她清楚地听到了陆端胸腔中不断震动的心跳,那么剧烈。
“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陆端在她耳边大声说。
易涟清侧过身去,抱住了他的腰。她又何尝不是呢?在西突厥那些无眠的夜晚中,她坐在毡篷外看着满天繁星,下意识地想要对身边人说些什么,一转头,身边只有寂寞的夜晚。
连最年幼的孩子都能看出她的哀伤,他们问她是不是想家了,她笑着摸摸他们的头,不做回答。
她思念的不是繁华的京城,不是隐于闹市之中的钟府。她思念的家已经毁灭了,无数次想要回到的过去再也回不来了。
那些在葡萄树下乘凉,和钟玉瑶打闹,吃着井水中捞出来的冰西瓜,突然听到下人来报说陆端前来做客的日子,不论她再怎么思念,再怎么想要重现,终究是镜花水月。
“所以我干脆不再想了。”易涟清说。
陆端又何尝不知道这种遗憾。他年幼时父母远赴边关,被光诚帝接进宫中,成为众多宗室子中不起眼的一个,从来觉得宫墙中的生活禁锢了他。
等他真的带兵离开京城,跟随父母的脚步去往战场的时候,又无时无刻不在回想那些无所事事的日子。
彼时他要面对的困难与挫折,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矛盾或者弘文馆先生留下的课业。那时他坐在讲堂之中,一抬眼就能看见那个坐得端正的背影。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每天观察着易涟清不同的发型,猜测她最喜欢的发饰,易涟清离开以后,他花了很大的功夫去学习那些女子的发髻如何梳理,可是没有人会在清晨的露水从树叶上滴下来的时候坐在梳妆镜前等他为她挽发。
佛前的那些年,他读着经文,却在梦中一遍遍重温少年事,收他入门的法师见了他总是叹气,说他放不下红尘。
可是他的红尘都是旧红尘,入世没有他想要的,出世又心不静,夹在中间,哪里都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他为她念了八十一遍往生咒,怕她有未完成的心愿,也怕她没有未完成的心愿,直到重新回到十余年前,她都没有向他透露过一个字。
法师说,她的魂魄没有来找你,就是已经安息,早登极乐了,你不必执着。可是他想,她怎么可能没有遗憾,她明明应该有那么多的遗憾,有那么多未完成的心愿,怎么可能毫无波澜、平静坦然地走向死亡。
“我猜不到,”易涟清说,“或许那个我早已经放下,又或者早已经认命。”
“那你呢?”陆端问,“那现在呢?”
易涟清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现在的我一定不会接受。”
直到草原深处,脚步渐渐慢下来,陆端自己先跳下马,接着伸手要去抱易涟清。易涟清微笑一下,自己跳了下来:“我很能干的。”
“我知道。”陆端哑然失笑。易涟清在过去的五年中学了不少东西,从皇后设计杀她的那天起他就知道。一个能从千万人刀兵之中活下来的人,不会连马都不知道怎么下,“但我想参与你所有的事情,我知道你会干,但我舍不得。”
“你今日怎么这样肉麻,”易涟清笑了,“简直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陆端说:“这才是我真正想要和你说的话,只是平常害怕冒犯,才不敢说。”
陆端拉着她的手,似乎按照什么标识,正在向一个固定的目的地去。易涟清原本以为他是随便走的,起了好奇心:“我们要去哪里?”
“走到你就知道了。”陆端神秘地说。
不过片刻,易涟清就知道他要带她去那里了。一座朴素精致的小房子立在广阔的草原和天空之中,门前的一条黄狗见了他们,欢快地跑来绕着两人大声吠叫,易涟清弯下腰摸了摸它的头,尾巴摇得更欢快了。
房子门前的小院里种满了花草蔬菜,葡萄架上的葡萄藤已经绿油油地发了新叶,易涟清惊喜地问:“你是怎么在这里栽下它们的?”
陆端但笑不语。
易涟清从未和任何人提起,其实她很不喜欢在江南的生活。在潮湿的空气和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她坐在窗前只能看见漫无边际的雨幕,心中充满苦闷和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