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流转,阳光一寸寸细细描摹过她的脸,温柔得近乎慈悲,像一只无形的手,试图抚平她眉宇间的褶皱。
然而,终究是好心办了坏事。
这无形的抚慰总归是隔靴搔痒。
更何况,它是亮堂的。
越是温柔地抚摸,便越是清晰地照见她脸上的僵硬与颤抖;越是慷慨地泼洒暖色,便越是残忍地映衬出她心底的荒芜冰冷。
滚圆的夕阳,通体浸润在一种浓稠得化不开的橙红里,像橘子。
逼得眼睛里那点酸意,水汪汪地浮了上来,却凝着不肯落下。
天渐渐黑了下去。
月亮升起又落下,如此勤快;她早出而晚归,如此好学。
只是这“勤”与“学”,一个悬在天上,一个困在人间,各自奔忙,毫不相干。
乍一看去,她似乎又缩回了那副旧壳里,瘦弱、拘谨、自卑、无措。
……不。
她其实已然变了许多。
昔日眼中那曾锋利得能割喉的寒芒,如今已笨拙地敛入鞘中。
其实浸在温润的光里久了,也潜移默化地有了不卑不亢的底色、足以立身的笃定。
她不再瘦弱、不再拘谨、不再自卑、不再无措。
……只偶尔生出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孤独滋味。
裴朔这阵子,倒像是寻着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时常晃到她眼前,带着一种招猫逗狗般漫不经心的狎昵。
他这人,天生一副活泛筋骨,虽刚入这学堂不久,却已毫无滞涩地融进了同窗的喧闹里,左右逢源,游刃有余。
这人大抵有些毛病,撩拨完或明或暗倾慕于他的女孩儿,还要把那点过剩的、无处安放的精力投放到她身上。
起初,不过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把戏。
他那张俊俏的脸上,会浮起一丝得逞的、孩子气的坏笑。
她却只觉得烦,日日暗地里祈愿,盼着哪位云端里打盹儿的大罗神仙开了眼,行行好,把这祸害收了去。
后羿当年射落那九轮毒日时,箭囊里怎不多备一支?顺手把这碍眼的也钉死在云端,岂不干净?
嫦娥吞药奔月时,广袖飘飘,怎不顺手将这聒噪的玩意儿也卷了去,丢在那清冷蟾宫,任他抱着玉兔自说自话?
勉强把飘到天边的思绪收回,蘸墨欲书时,裴朔却如影子般晃过,带起一股刻意搅动的风,惊得她笔锋一抖,在宣纸上压下一个丑陋的墨印。
她抿起唇。
这样……还是太仁慈了。
玉兔何辜?它不过是团雪白安静的、在桂子香里捣着药的小小绒球。
还是打发他去吴刚那一起砍树吧……被吴刚当树砍也成。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点“逗弄”的底色,渐渐变得过分起来。
不知是他本性里那点被骄纵惯了的跋扈终于按捺不住,还是单纯觉得她这副沉默隐忍、逆来顺受的样子格外“有趣”,可供他消遣的尺度,便愈发失了分寸。
她夹在“愁”与“烦”之间,尚未来得及把糟糕的情绪理顺,一低头,竟瞧见自己唇齿间呵出了一小团白气。
天竟如此没有分寸,像个被后娘催着嫁人的老姑娘,慌慌张张,乱了章法。嫁衣尚未绣完,胭脂也才敷衍地匀了半边脸,便被推着踏入了冬的门槛。
书斋里的学生们便是那来道贺的宾客了。脸上滋滋地冒着喜气,兴高采烈地咏松、咏竹、咏梅,那副扬扬自得的神气,像吃了绝户的新郎家亲眷,思量着怎么把嫁妆盘剥了去,好妆点他们金光闪闪的前程。
唔……把岁寒三友跟金银珠宝混为一谈,大约两者都要觉得受了玷污。
一溜的学生们人模狗样的,闪着攫取的绿光,在书院这方清冷天地里逡巡。
首当其冲的便是书院那些梅树。
“诗人们”褪了那层薄薄的“诗”壳,内里原形毕露,身份原是“采花贼”,采的梅花。
诗稿是一沓又一沓,带着世俗铜臭与功名欲念的墨水和唾沫星子无甚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