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望了一眼,对面的人一身布衣,却难掩华贵和威严;年轻的面孔过于英俊,眉间有些和年龄不符的风霜之感。清心中大叹,此人究竟是谁,为何明明有种熟悉之感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诸儿也正打量着清,清和自己宫里的盈盈眉眼间竟有几分神似,只是美艳动人比盈盈更盛几分。这些年过去了,时光更添美人容颜,尽管清未施粉黛,不着钗环,双眼好似刚哭过,微微肿着,可让人望之只有更加怜惜。可惜了这容颜,却成了她在卫国动荡人生的祸端。
“清夫人,别来无恙?诸儿奉父王之命来探望夫人。”诸儿平静下了情绪,抱拳问候。
“诸儿殿下?!”遥远的记忆被唤醒,清忙屈膝回礼。
“父王听闻了最近贵国之事,担心夫人过于伤痛,让我前来代为探望。望夫人节哀,夫人若喜欢,父王也欢迎夫人回齐国一段时日疗伤。故国旧景,大约能抚慰一下夫人近日心境!”
清自从寿被杀害一直强撑着,不曾流一滴泪水,直到前日寿的尸体被打捞出来运回卫宫,清看到寿被水已经泡得面目模糊,才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涟涟,几次哭昏过去。
这孩子,曾是当年她生命最阴暗时的光,这些年来她倾注了数不尽的爱和泪。卫君也过来劝慰她,她却恨不得此生再也不要见到对方,这一切孽缘的作俑者。究竟是她欠伋子,所以上天收了寿去黄泉路陪伋子吗?
这个她生活了十多年的新台殿,这几日如牢笼一般,她无比想逃离,却发现天地之间她无处可逃,除了一死。她本是绝望了的,却不想母国还有人挂念着她,在母亲逝去多年之后。
“父王,他身体还康健吗?恕清不孝,这些年无颜回国看望父王,为父王分忧。”
“夫人过谦了。这些年夫人忍辱负重,才换得了齐卫两国的和睦。夫人的委屈和为难,父王都知道。。。”
清这些年一直认为自己名声不佳,母国早将她抛弃。这些年派来的使者,也不过是政治考量的面子功夫。想不到还能等到诸儿的一番话,这些年来的委屈加上寿新逝的打击,一下子翻江倒海全部涌了上来,泪水又忍不住倾泻出来了。
诸儿一时手足无措起来,他和清虽是兄妹,但在齐国时并不十分亲近,如今又是不同的身份,这殿内肯定到处都是眼线。
但是他又不想制止清,清的哭泣反而勾起了他的伤心。昏暗的宫殿里,清跪坐在地上,诸儿站在不远处,一个似要把一生的伤痛和艰难全部哭尽,一个似在哭声中让自己的灵魂短暂地出一会儿窍。
过了许久,清似乎耗尽了力气,哭声渐渐小了下去。诸儿缓缓说道:“夫人,生在帝王家,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夫人如此,诸儿又何尝不是?可是只要坐上这个位子,便要肩负太多的责任,喜怒哀乐,也只能自己慢慢咀嚼了。伤心过后,日子总归还是要前行的,指不定再向前就会柳暗花明。。。"
清抬头望向诸儿,诸儿却正望向殿外,双眉紧颦,似陷入了沉思。
"殿下,多谢你今日前来。朔犯下了滔天大罪,朝堂上恐怕再容不下我母子。我本来也是不想活了的,如今得见一下故国亲人,便是明日死了也算瞑目了。请转告父王。。。"
诸儿打断了清的话:"夫人不必如此颓丧。父王派我前来,除了见上夫人一面,还嘱咐我将朔公子带回齐国,由父王教导一段时日。卫国朝堂就算怒海滔天,也不得不考虑我齐国的立场。待这场风波平息了,我再将朔公子送回卫国,届时父王会助朔争夺太子一位。"
清似乎不能相信诸儿的话:"朔做了如此逆天之事,父王还要怜惜他的性命?"
诸儿笑答:"放在一家之内,朔的作为确实天理难容。放在一国之内,王权迭代,血腥杀戮比比皆是,只要他心中将来有百姓,能为百姓做好事,便是合格的君主。"
清激荡的眼神慢慢冷却下来:"父王派殿下前来,究竟是为了齐国的长远还是果真怜惜清这个女儿?"
诸儿深吸了口气,缓了一缓,字斟句酌地说到:"当年莒夫人听说夫人初嫁卫国便遭卫君强求,担心夫人寻短见曾几日不眠,又派了婉妹妹到我的长乐殿求情,我连夜去父王那里请求发兵许国,对卫国旁敲侧击。父王虽然沉默,但暗地里帮我加了许多兵马。
后来莒夫人为了婉妹妹的清誉绝食数日而逝,父王从外地回到齐宫后面上意气风发,但细看头发一下子斑白了许多,他强行把芷若公主和鲁国国君的婚事拆散,把婉妹妹许给了鲁国国君,又追封了莒夫人的封号,为的是给婉妹妹一份安稳,让莒夫人泉下放心。"
清离国后虽听说过诸儿说的围许之战和母亲逝去的事,但从未听人说起过这些细节,如今由诸儿道出,不由得听呆了。
"莒夫人对夫人和婉妹妹的深爱,哪怕如我一个旁人,看在眼里,都感动涕零。可是父王身处高位,他对子女的爱,不能放肆,不能越界,只能放在国家利益之后。痛苦只能埋在心里,关心也是一样。
救助朔公子,自然是为了齐国的长远之计,但更是因为他是夫人如今唯一的爱子,朔公子在,夫人在卫国才有未来。"
清感觉这些天散去的力量又缓缓聚集起来,整个人也好似解脱了许多。她直视着诸儿说道:"谢谢殿下的这番话,释了清多年的疑惑。请转告父王,只要他心中认清这个女儿,清便永远是他的女儿。这一生,清都会把齐国放在心里。"
"如此,我便放心多了。望夫人保重身体,待一日朔公子登上王位,夫人的好日子指不定才刚开始。
再者,姐妹连心,夫人如今遭遇,令妹必定挂念。夫人要好好过下去,婉妹妹在鲁国也安心些。。。"说罢,他便拱手告辞,朝门外走去。
清想,诸儿从始至终称自己清夫人,却一直舍不得叫妹妹婉夫人,原来这些年的沙场征战,物是人非,都还是不曾让他放下。"诸儿殿下,请等一下。。。"
诸儿停下脚步,转头看清。清望着诸儿,一双美目似同情又似喟叹:"殿下,你刚才劝清,生长帝王家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既如此,殿下也不必太苦着自己了。这些年我和妹妹常常互通有无,齐国的那些年,对她来说早已是前尘往事了。殿下也要向前看。。。"
诸儿苦笑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大步走向灰蓝色的天地。
前两个月,鲁夫人和父王闲聊,她听在鲁国的芷若说,婉又有身孕了,但似乎和鲁国国君却生了嫌隙。起因是去年底齐郑卫三国攻打朗城,本来鲁国已是必败之势,但因着婉见了自己一面,三军便直接退兵,鲁国国内因此生起了不少关于鲁国夫人和齐国太子的流言。
父王专门叫他过去提点他注意身份,不要再让婉陷入两难之地。这些年来,他带给婉的,从来都是流言和伤痛。他给不了她任何太阳下的东西,只能远着她,什么都不做。今后,他不会再去打探、打扰她的生活,绝不会再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