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众目睽睽之下,她昂着头,用最刻薄的语言当众羞辱那个痴恋她的表弟杨炯,将他捧出的真心践踏得粉碎,姑母谢南瞬间煞白的脸和眼中难以置信的痛楚;东宫侧殿,那些贵妇侍女们看似恭敬实则轻蔑的眼神,太子偶尔流露出的不屑和讥讽;还有她赌气远赴重洋时,心中那份固执的、想要证明自己价值的执念……
过往种种意气用事、自以为是的“抗争”,此刻在小花这句直指本心的诘问面前,显得何其幼稚,何其可笑。就如同一个跳梁小丑,在命运的舞台上徒劳地表演着自己的不甘与怨怼。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自嘲猛地冲上鼻尖,谢令君竟不由自主地,对着这碧海青天,对着这满目疮痍的沙滩,低低地、自嘲地笑出了声。
那笑声中带着几分解脱,几分苦涩,还有几分前所未有的清明。郁结于心的那口浊气,仿佛随着这笑声,正在被海风一点点吹散。那日夜啃噬着她、驱使着她不惜远涉重洋也要争一口气的执念,第一次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谢令君缓缓收回了长剑,剑锋低垂。目光再次投向小花时,已带上了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有怜惜,有敬佩,更有一丝释然后的温和:“所以,你就这样由着他欺负你?”
小花见她收剑,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放松,抹了把眼泪,脸上竟又努力挤出一点笑容:“也不全是啦!我叔叔染上了赌瘾,家里但凡值点钱的,都被他败光了。太一跟着他,也常常吃不饱。他们抢我的鱼去卖,换点吃的,就当是我还给婶婶当年的恩情吧。”
她说着,弯腰去收拾散落在地上的渔网,动作麻利地将那几条还在扑腾的鰆鱼和几只张牙舞爪的海蟹小心地拢进一个破旧的水桶里,看着桶里的收获,小脸上终于绽开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仿佛刚才的欺凌从未生,“姐姐你看!这几条鰆鱼鳞片光亮,卖相可好啦!拿到姬路城去,肯定能卖个好价钱!离我去大华的船费,又能近一点啦!”
她自顾自地盘算着,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光。
谢令君回身,朝那群半大孩子冷喝:“滚!”
这些孩子虽然不懂大华语,但也懂得起话中情绪,这仙女一般的杀神收回长剑,哪还敢停留,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了海滩。
谢令君俯身帮小花提起沉重的水桶,看着她那因一点微末希望而雀跃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忍不住问道:“你就那么喜欢大华?非去不可?”
“喜欢呀!”小花用力点头,眼神明亮而认真,“我爹活着的时候常跟我说,大华是天朝上国,礼仪之邦,讲道理,有王法!不像这里……”
她的小脸黯淡了一下,“这里不好,贵族老爷们想欺负谁就欺负谁,想打死人就打死人,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我爹他……他死得那么不明不白……”
声音再次哽咽,眼眶瞬间又红几分。
谢令君心中喟叹。倭国等级森严,贱民性命如同草芥,她这几日冷眼旁观,早已深有感触。
见此情形,谢令君轻轻拍了拍小花的肩膀,既是安慰,也是陈述事实:“傻丫头,大华也没你想得那般尽善尽美。权贵欺人,恃强凌弱,哪里都免不了。只不过大华有衙门,有律法,若真受了冤屈,总还有个地方去告,去争个公道罢了。”
“这就很好了呀!”小花立刻抬起头,眼中泪水未干,却闪烁着坚定的光,“有地方去告,有人管,还不好吗?总比像我爹那样,死了连尸都找不回,也没人敢问一声,强上千百倍了!”
她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他们都觉得可以随便欺负人,可我觉得这样不对!人活着,总该有点盼头,有点指望才是!”
谢令君看着她小小年纪却因苦难而早熟的眼神,听着她朴素却直指人心的话语,谢令君心中那点因自身遭遇而对世道生出的灰暗,竟也被这微弱却执着的火苗映亮了些许。
她不愿再勾起小花的伤心事,故意岔开话题,打趣道:“你不是说要去大华嫁人吗?跟姐姐说说,想找个什么样的郎君?姐姐在大华认识的人多,或许能帮你留意着。”
小花猝不及防被问及此,小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破旧的衣角,声音细若蚊呐:“能……能让我吃饱饭就行,我不挑的,真的!”
“哈哈哈!”谢令君被她这质朴到极点的“择偶标准”逗得忍俊不禁,连日来的阴郁仿佛也随着这笑声消散不少。
她爽朗地伸手揽住小花瘦削的肩膀,笑声清越,带着几分江湖儿女的豪气,“吃饱饭?这有何难!不过嘛,我们小花生得这般水灵,性子又这般好,怎能随便找个粗汉就打了?总得挑个家境殷实、知冷知热的体面人才是!
这样,咱们收拾一下,今晚吃过饭就动身去姬路城。姐姐带你回大华,亲自给你寻一门好亲事。权当报答你这几日的救命之恩了!”她心中已有了计较,无论如何,也要将这可怜又可爱的丫头带离这虎狼之地。
小花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亮晶晶的光芒几乎要溢出来:“真……真的吗?姐姐你真愿意带我走?去大华?”
“当然!”谢令君含笑点头,语气斩钉截铁。
“可是……可是我救你……”小花急急摆手,小脸涨得更红,想要分辨自己救人并非图报。
谢令君却已不容分说地提起水桶,另一只手轻轻推了推她的背:“好啦好啦!救命之恩就是救命之恩,哪来那么多可是。赶紧走!填饱肚子是正经,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路!”
她心中畅快,连日来的郁结似乎找到了一个出口,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话音未落,小花本来惊喜的脸上瞬间被巨大的惊恐所取代。
她的小手猛地攥紧了谢令君的衣袖,力气大得惊人,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变了调:“姐姐!快跑!他们来了!平家的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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