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绍伦轻捶一下他胸口,“今天什么日子都忘了?”他抿唇,带了点做作的撒娇意味,“自己的生日都能忘,你也真是的!”
三岛春明恍然大悟,紧接着欣喜若狂。
他出生在春天,春和景明。可他几乎没有过过生日,在他极小的时候,那个被他称为“欧卡桑(妈妈)”的病弱女人,会在春日里的某一天派人将他请去,递上一碗长寿面,还有用油豆腐包裹的寿司,他便知道这一天是自己的生日了。
三岛雄一郎信奉合格的继承人不能长于妇人之手,他一年只有几次跟母亲见面的机会,这一天曾令他充满期待。可随着女人的病逝,这点滴温情如寒风中摇曳的薪火,熄灭殆尽。
他没有想到方绍伦竟然会记得这个日子,大少爷有些羞赧地解释,“我看过你的档案。不过在学校的时候,这一天你多半不在……”
他动作略有些僵硬地倚进他怀里,看他没有反应,又轻咳一声,爱怜似地亲了亲他的唇角。
大少爷的演技其实称得上拙劣,但就像没有努力复习的学生押中了考题,三岛春明的心防刚被他新奇的发现冲击,又被“过生日”这样一件正常人看来极微小的事情击溃。他搂住他的肩膀,急切而沉迷地与方绍伦接吻。
两人的唇舌辗转勾连,气息交融,片刻之后,方绍伦气喘吁吁地推开他,“先吃东西吧,我饿了。啊……我做的面条!”他端起桌上一碗长寿面看了一眼,推到一边,“坨了!算了,别吃了,我们吃蛋糕吧,还有这个……”
他俯身起开一瓶“赤霞珠”,又随手从吧台拿过两只红酒杯,“喝一点?”他带了些询问的口气。
三岛春明点点头,在餐桌前坐下,端过方绍伦推到一旁的面碗。大少爷是不会做饭的,这面想也知道,没有好吃到哪里去,他却连嗦了几大口。
方绍伦拉住他胳膊,“别吃了,都坨了……”他切了一小块蛋糕,用勺子舀了一点奶油,塞进三岛春明口中。用蛋糕的香甜去掩盖他口中必然会有的苦味。
戊巴比妥是白色晶体,味微苦,在酒中能溶解得更好,但方绍伦思虑再三,将它下在了面里。酒两个人都得喝,只有这碗面是寿星的专属,他一贯差劲的厨艺和蛋糕的香甜是完美的掩饰。
当两个人就着蛋糕,喝了几杯红酒,三岛春明的眼神逐渐开始迷离时,方绍伦搀着他上了楼,没有引起任何的怀疑。
方绍伦将陷入昏迷的人掀翻在榻榻米地垫上,看着那张时而深情时而诡异、变幻莫测的脸庞,大少爷忍不住扇了他几巴掌,又狠狠踢了两脚。
他起身走到外间的茶桌前,拉开抽屉,一把小巧的勃朗宁赫然呈现在眼前,他拿出来冲他脑袋比划了两下,又颓然地塞了回去。
入夜之后府邸清净,倘若发出枪响,他就别想走得了。他想逃,暂时还没想着要跟他同归于尽。他将他拖到布団上,一股脑盖上被子,手在枕头上停留半晌,到底还是收了回来。
他俯身从他的西装口袋里摸出车钥匙,脚步轻巧地下了楼,在门厅套上他脱下来的大衣。
两人在客厅里的那番亲密举止,早让仆从们远远地避开了去。他毫无阻隔地摸上庭院中停放的小汽车,一脚油门,驶出甬道,绕过庭院。
大门口持枪的卫兵令他有片刻的慌乱,但他强自镇定,闪了闪车灯,又鸣了一下喇叭。过年以来他刻意没有剪头发,他的身形与三岛春明本就相似,此刻又穿着他的大衣,卫兵打开了门闸。
方绍伦不自觉地长松了口气,在夜色中一路狂奔。此时的沪城火车站分为南北两站,北上的列车在北站发车,他将汽车驶进北站匣道口,随意停放在道边。
下车后雇了一辆黄包车,直奔南站。下车后给了数倍车资,叮嘱车夫短时间内不要去北站附近跑客,又将身上的大衣与他破旧的羊皮袄子调换。
车夫发了笔横财,喜滋滋地跑远了,方绍伦在窗口买了三等车票,摸上了开往杭城的火车。
是的,杭城才是他的真实目的地。画面要转回过年期间,他与方颖琳的见面。
即将从西岷大学毕业的方颖琳,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不光在各大报社勤于投稿,掌握着时事动态,与阿良也保持着频繁的书信来往。
“大哥,中央航校已经从北平搬到了杭城,阿良从漂亮国全优毕业后,可以到杭城任指导员,这样离你就近了。沪城到杭城只要坐几个小时火车吧?”
少女绕着辫梢满脸的憧憬期待,也为迷惘的青年指明了航向。北边正在“中原大战”,各派系内斗,的确不是好去处。
航校则不同,开飞机对飞行员的个人素质要求十分高,国民政府重点招募、大力培养。
如果他能进入航校学习,既能实现个人抱负,也能摆脱三岛春明的纠缠。他没有去印缅,也没有回月城,不至于给别人带来麻烦。而进了中央航校,就是国民政府的人,东瀛的手暂且伸不到这里来。
方绍伦蜷缩在破旧的羊皮袄子里,列车有规律地摇晃,车轮摩擦着铁轨的“哐啷”声,夹杂着四周的窃窃私语,汇集成催眠曲,让他缓缓沉入了梦乡。
在梦里,他与阿良相见,黝黑的青年大笑着拍他肩膀,“大少爷,我来教你开飞机吧!”
“好!”他丢给他一顶皮革制成的飞行帽,两人穿着短款的皮夹克,攀着舷梯踏入机舱,在欢笑声中飞往自由而广袤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