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好地方……”穆宜华喃喃,“什么都好。”
景好人好事好运道也好,自己的新生活由此始,大宋的新气数也由此始。
“确实……什么都好。”左衷忻语调深沉,似乎话中有话,“你也在这里,过得很好,不是吗?”
聊起这个,穆宜华可就来了兴致。她沏了壶茶又端出几套茶点,与左衷忻坐在园中谈天说地,从流民所到遇见巧娘,又讲了春儿出嫁,秋露重逢,惩戒小黑,到如今替人修画却修到了自己的原作,而后赚钱写书画插画,一路到了今日。那些岁月在穆宜华的嘴巴里说得坎坷起伏,精彩纷呈,好似唐传奇小说一般引人入胜,但是左衷忻知道,那是她与生活和苦难斗争的伤痕,或者可以称之为勋功章。
她一直都是这样一个坚韧又强大的女子,不管是小时候还是现在。可现在的她虽然没有从前的煊赫身世,没有曾经的珠翠宝钗,他还是觉得如今的她更加耀眼夺目,更加让人移不开眼。
“……然后我就挣下了这套宅子,我现在还有积蓄呢。这种把钱攥在自己手里的感觉真是太好了!”穆宜华笑道,“不是谁的赏赐,不用看谁的脸色,不用担心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收走,是你的就是你的,谁也拿不去。对不对,左郎君?”
左衷忻没有回答,面上挂着浅浅的笑,只看着她,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穆宜华看不懂却又令她发慌的东西。她移开了眼,随口道:“左郎君……你们要在明州待多久?”
可左衷忻没有回答她,他想从怀里拿出那样东西——是那日他们雪山分别,他递给穆宜华看的那块桃花扇面。
那时的他抱着必死的心情,觉得此去凶多吉少,日后怕是难再相见。他终于鼓起勇气,站在她面前,将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情感,汹涌而又隐晦地告诉她,只盼她能知晓一二。如今重逢是老天开眼,他本应该同她说出那些难为情的事,难为情的话,可他有怕了——即便是金军压城之时他都不曾退缩分毫,不过就是刀子一落碗大的疤,可现下看着穆宜华,面对着她,左衷忻只觉如鲠在喉,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他终究还是放弃了,暗自垂下手,在心中唾骂自己的软弱无能。
长青回来了,兴奋地还从街上买了小点心塞进左衷忻怀里:“左丈人说你爱吃枣花酥,爱吃甜食,我就给左郎君你买来了!”
“左丈人同你说的?”
“对啊!我跟左丈人简直就是忘年交,他可喜欢我写的文章,说我写的文章和左郎君很像呢。”穆长青骄傲自夸,“左郎君你说说,那可不是嘛!我的文章可是你指点的,怎么可能不像!哦对了,我还写话本子了呢,本来这几日都要刊印了,都是因为打仗耽搁了。你等会我,我拿给你!”
说罢,他便钻进了房间翻找。
穆宜华哭笑不得:“真是到哪儿都能混得开,这才读了多久的书啊,就和左丈人聊得那么起劲,你还说帮我们引荐引荐,这孩子……”
“长青有慧根,虽说看着贪玩,但是心里有数,你把他养得很好。”
穆长青从房间里拿出刊印的样书,左衷忻收好,三人便商量着拿了些东西去看左丈人。正往外走着,只见大街上士兵成队列行色匆匆朝军营跑去,左衷忻一看不对,连忙逮住一个问怎么了。
那小兵认得左衷忻,只说绍兴出事了,王爷伤还没好就要动身去绍兴,正召集兵马呢。
“绍兴出事了?”穆宜华惊道,“殿下呢?殿下如何了?”
左衷忻怕士兵看出些什么,让他们先走。他拍了拍穆宜华的背脊,安抚道:“别担心,殿下久经沙场,那些伤于他而言并无大碍,只是需要静养。可如今绍兴出事……”
穆宜华攥紧了左衷忻的衣袖:“金人撤退的时候去打了绍兴?可三哥还有伤,就不能让别人去吗?”
左衷忻沉默一瞬:“……王妃肚子月份大了,在绍兴养胎。”
此言一出,穆宜华霎时觉得五雷轰顶:“你是说……辛娘子,被、被金人掳走了?”
“恐怕确实如此,不然殿下也不会……”
穆宜华怔愣,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与赵阔再无可能她是清楚的,但那么多年的情谊,即使不能做夫妻,也是挚友是亲人,她与辛娘子也是知己相逢,怎能让她不牵挂不在乎呢?
在家中看见左衷忻的那一刻她就想问了,问所有人,可她又觉得没有意义。她已无法回头,旧人旧事斩断才是最好的。
话虽如此,可临到了,还是放不下他们。
“左郎君,我替你去看左丈人,你快去吧!”穆宜华看着面前的人,“你一定要帮三哥救回辛娘子啊!”
第112章
明州又回到了曾经的模样,大军撤离。只不过听闻官家属意定都杭州,金人已然北逃便不要穷追不舍,想安定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襄王殿下给官家留下了李将军,自己带着越将军直接追着金军打去。
金军惧惮赵阔,却也知他重伤未愈,心有余而力不足,存心与他胶着。赵阔终是在战场上旧疾复发,险些摔下马去。越岭只得堪堪救下他,而金人却也是早已逃去。
辛秉逸,终究是没有救回来。
坊间无不唏嘘,说襄王殿下征战为民,到最后连自己的妻子都没能保住,好在王妃还给殿下留下了一个孩子。
传言赵阔铩羽而归,偏巧在路上遇见了辛秉逸身边的侍女百清。她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却紧紧地抱着怀中襁褓,看见大军直直跑过去扑倒在赵阔马边。
她双目垂泪,将怀中的孩子递于他看,字字泣血——殿下,这是王妃拼死诞下的世子。
那是赵阔第一个孩子,也是整个天家皇族第一个子辈。
穆宜华远在明州,风闻此讯,只觉痛惜——她本以为缘定如此,辛娘子与赵阔或许不会像他们曾经那样,可谁能想到如今,谁会想到如今?
刚诞下孩儿便要与之分离,期盼着丈夫归来却再也见不到,那时的她该是如何得绝望痛楚啊。
她逃过了汴京之劫,可终究是没能逃过绍兴之难,要说因果,也只是因为战争,无人能幸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