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左衷忻第一次遇见穆宜华,是在十七岁那年。他考中秀才得了赏钱本可以去岳麓山找更好的先生教书,但世事变故,他还是留在明知学堂做杂役。
燕雀妄想变鸿鹄,这是两年间无数人对他的评价。
明知学堂老堂长惜才又看他可怜,许他闲暇之余可以在堂下站着听课。学子们不管风吹日晒都是有遮蔽的,甚至到了冬天寒冷之时,富商之家心疼孩子还会给学堂送炭火。可左衷忻只能站在屋外,没有书,没有桌案,没有笔墨,更别提什么炭火裘衣了。
有一年明州城下了好大的雪,有些学子卧床难起,所幸就告了病假,那一日学堂点卯之人少了一半,先生们摇头叹气,只说这群孩子不能吃苦难成大器,可一晃眼,却见一个身形单薄,面容清俊的少年郎拿着扫帚认真扫雪,扫好了,便又站在了那个属于他的位置,等待先生开课。
他的眼神澄澈明亮,就那样望着先生。
没有书他能自己背,没有桌案他能站,没有笔墨他能心中默记,人一旦有了坚定的念想,纵有千难万险,依然会为之奋斗不息。
也是在大雪的第二年开春,左衷忻照旧在学堂前清扫,忽然他听见了老堂长欢快的声音:“您别这么说,我们这里啊只论学问不论其他,您安心讲学便是。”
“承蒙厚爱,在下定倾囊相授,尽我所能。”
左衷忻抬眼,看见一个笑容可亲,风度翩翩的成年男子,他眉目疏朗,行走间自带一股书卷风流。
“只是在下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堂长可否应允啊?”
“但说无妨。”
“夫人新丧,家中尚有一双儿女,年纪都还小,不知可否将二人一同带来明知学堂听课啊?”
“那有何不可?只要置起屏风,男女分席便是。”
“多谢。”男子行礼,跟随着老堂长就要走进大门。
左衷忻见着男子能让堂长如此尊敬便知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又未曾见过如此器宇轩昂之人,一时看愣。
穆同知意识到什么,笑着朝他点点头。
左衷忻顿觉失态,匆忙低下头。
别人告诉他,那是汴京城来的贵人,曾中过探花郎,因为犯了事才被贬到明州,可即使是被贬来的又如何?得见天颜之人,从来与他们这样的草芥不同命。
穆同知开始在学堂里讲学,探花郎不愧是探花郎,那是左衷忻第一次知道云泥之别是何意。明州虽繁华,但到底天高皇帝远,仍旧是个小地方,他自知有天赋凭自己的努力考取了秀才,但那又如何?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拘泥于方寸之间,又怎能见天地之大?
他第一次生出要同人切磋询问的念头,可他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介杂役,那人即使是谪官,也是自己不可企及的人物。
左衷忻仍旧本本分分地立在堂下听讲,直到他看见了那个小姑娘。
十三岁的穆宜华水灵可爱,举手投足间却是端庄大气,规矩守礼。那一日她穿着黛色交领衫衣和象牙白金花纹百迭裙,春日暧昧,她围着一条兔绒披肩,发髻回环绾就,系着红丝绦坠着碎玉,面妆轻浅淡雅,额间单点珍珠,在微光下闪烁灵巧光芒。
她牵着身边的小男孩和父亲一同来到学堂,福身向堂长和先生道礼。二人见她,眼中无不是赞叹之色,点头将她引到屏风处,告诉她:以后这就是你的位置了。
穆宜华笑着点头,将弟弟安顿好便拿出笔墨认真听讲。
左衷忻不敢上前,他就远远地立在回廊下,看着尚且年幼的穆宜华托着腮,神情认真又仔细。
他自此不敢接近,只敢待在最近处的回廊上听。老堂长觉得蹊跷,问他为何不凑近些?
左衷忻撒了谎,说天气热起来,最近病了不想晒太阳。
穆同知的课依然讲得好,每日学子座无虚席,穆宜华也是回回不落,连窗课也是交的齐全又工整。只一回,穆长青吃坏了肚子,吵着嚷着要去更衣,穆宜华实在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拉着他去了后院的茅厕,等回来时,学子已经散光,父亲也在学堂外的马车上等他们。
穆宜华将穆长青送上马车,自己折回去拿书。刚跑到回廊下,就见一个小厮打扮的背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翻动着书页。
穆宜华没有出声,只是悄悄接近,不巧木板出声,那人恍然一惊,连忙爬起来朝屏风后跑去。
“等一下!”穆宜华喊道,“请等一下!”
左衷忻站住脚步,却不敢回头看她是否追上来。
“你是不是就是每日廊下听书的小厮?”
左衷忻不敢言语,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
“你喜欢读书?”穆宜华浅浅一笑,“我这书有些旧了,等下次父亲讲学,我给你带新的来,如何?”
左衷忻微微一愣,他想扭过头去看看穆宜华,却又不忍让她看见自己这张脸,羞耻与自卑在心绪间翻涌,最后只说了一句:“不用。”便匆匆离去。
穆宜华喊他不住,只能看着他消失在院门后。
左衷忻不敢对穆宜华的话抱有期待,实际上他不敢对任何人抱有期待,期望越大失望就会越大,何况那个姑娘,那个从汴京而来像朝阳般灿烂的姑娘,不是他能够企及妄想的。即使是她忘记了约定,他也不会怪她,因为他知道,没有人会在意同蚂蚁草芥许诺的东西,世事便是如此。
可左衷忻猜错了,七日后的讲学日,穆宜华抱着一大叠新书来到了学堂。她将书籍捆在一起放在脚边,四处张望寻找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