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此时,昌善里的里魁掀起布帘走了进来。
那是个壮实的汉子,眉眼长得十分蛮横,一看就是个脾气火爆的。
果然,那里魁瞧见步障内竟然多了个衣着粗陋的年轻女人,红着一张脸站在太守家小郎君面前,便以为她是浑水摸鱼来讨钱的,立刻粗声大气地吼道:
“讨钱回去找你们里正讨去!滚!”
这话吼完,那壮实汉子还在云安肩上用力推了一下,直推得少女一个趔趄。
可书案后的李翩,明知云安差点儿摔倒,竟是连头也没抬。
他旁边那两个一直帮着抄写数额的小沙弥——竺明善和竺明法,此刻倒是好奇心十足地抬头瞅着云安,其间二人还交换了一个眼色。
他们俩小小年纪就落发入了声闻寺,日常跟随竺因空修行,但毕竟还是孩子,尚不知如何把眼中情绪藏深一些,于是云安便清晰地在这二人眼睛里看到了鄙夷和窥探。
在看到那抹鄙夷的刹那间,她想明白了,知晓了李翩为何坚持要赶自己走。
说到底,她只是个穷得要死的杂户,除了李翩给她的那一匣金柿子,恐怕这辈子再没摸过大钱。
放还税银这么重要的事,她一个外人上赶着来插手,恐怕惹得李翩对她存疑心了。
云安在内心自嘲地笑了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拼命收起自己的难堪和傲气,对着已经完全不搭理自己的李翩略施一礼:
“是云安唐突,扰了小郎君。”
话毕,云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步障。
*
整个放还丧税之事纵然再有条不紊,也仍是到了未时过半才基本处理毕。
他们从金帛库拉出来的钱箱已经空了,八十八个里的竹牍也已经全部撰写完毕。
这会儿,那个唤作竺明法的小沙弥正将竹牍上所记数额和户数全部誊至一张绢帛上——李翩要带着这绢帛去酒泉,打算过后等李椠气消了,再将这明细账呈给父亲。
又等了一会儿,竺明法终于吭哧吭哧全部誊完。
李翩接了绢帛不敢再耽搁,留下索瑄在声闻寺外收拾摊子,他自己赶紧入寺见了竺因空,向上座禀明自己的打算,又得了竺因空的应允,从声闻寺牵了匹早就备好鞍鞯的快马,打算一鼓作气直奔酒泉。
谁知还没上马,忽地又想起一事——刚才他厉声呵斥了云安。
甚至云安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的时候,他还装作没看见,还任由那里魁推搡她。
想到这事,李翩忽然觉得头痛欲裂。
他转身又进了步障内,打算跟索瑄交待一声。毕竟他这一去酒泉,一时半刻恐怕是回不来的,或许可以让索瑄替他去杂石里瞧瞧云家父女。
“你怎么还没走?!”索瑄见他去而复返,十分吃惊。
“铭玉,我还有件事,想请你再帮帮我。”
“你只管说!”
索瑄总是这样大方地应承他,这让李翩心里又是一阵感动。
“适才处置税钱的时候,有位女子来此处……”
索瑄略想了想:“哦,我瞧见她了,是个很有姿色的娘子。她怎么了?”
谁知被索瑄这么一问,不知为何,李翩却蓦地打住了话头——他突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云安。
任何人,也包括索瑄。
索瑄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友人:“李轻盈,你怎么了?”
李翩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总之他现在心里乱成一团麻,又像是有一锅沸水在拼命翻腾,整个人都是乱糟糟的。
为了掩盖这团乱麻这锅沸水,他忽地岔开了话题,装作没事人一样笑道:“铭玉,多谢你,我留了这烂摊子让你收拾。”
“还跟我客套呢。”
“我走了之后,我父亲要是来找你麻烦,你就将所有事都推到我身上就行。”
索瑄故意打趣道:“瞧你说的,我还能自己揽下罪责,等我阿爷从高昌回来抽我不成?自然是全部推给你,让你阿爷恨不得奔去酒泉打断你的狗腿。”
李翩听他这样打趣,忍不住温润一笑。
“赶紧走,再不走你阿爷真的要来拿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