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渠玄山率河西士兵列阵于城下五十丈外,亲眼看着李翩于城头落下,姿势别提有多滑稽。沮渠成勇已经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时值初秋,风微微,云渺渺,一切都高远自在——除了城外旷野上虎视眈眈的敌兵和他们手中令人胆寒的弯刀。
李翩在城上时已仔细观察过,沮渠玄山此次受降,身边所携大约五百亲军,再加上列阵于他身后数丈开外,由沮渠青川统领的卢水营近千兵马,人数不多也不少。
落地之后,他在前,云行之跟随,两人一步步向着敌军走去。
李翩走得很慢,努力让自己保持身姿英拔,不要一瘸一拐更惹人笑。
在行至距河西阵列大约三十丈的时候,李翩忽然压低声音问身后之人:“云行之,逃命的路都记熟了?”
云行之听李翩问他,也压低声音答:“记熟了,郎主。”
“再复述一遍。”
云行之略微思忖,语速又低又快地说:“沿着龙勒水一路向南可至神沙山,倘若背水而行,向西北是玉门关,西南是阳关,从此地往阳关方向,四十里外有一片胡杨林子可以躲藏。”
“那是敦煌城西最大的一片林子,进了林子之后继续向西会遇见好几个湖泊,湖水有深有浅。”李翩接着云行之的话继续说。
云行之轻声答应,末了突然问道:“郎主……我跑了,你怎么办?”
“无妨,我自有办法。”李翩淡淡地说。
此刻的他们不似负罪逆臣,倒像是两位远途跋涉之人,谈论着前方将会遇见的风景,并在这爽朗秋日奔赴各自的结局。
又走了几步,李翩再次开口唤道:“云行之。”
“嗯?”
“一定要活下去。”李翩轻声说。
“嗯。”
一步,一步,再一步,他们终于走完了眼前这五十丈的距离,来到河西王沮渠玄山面前。
在距河西王尚有十步远的地方,他们被沮渠成勇拦住了。
李翩只穿一件单薄皂衣,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可以暗藏兵器的地方,沮渠成勇用鄙夷至极的目光将李翩上下打量一番,之后斜着眼睛看向云行之。
云行之和李翩一样,也穿一身服帖皂衣,但他手里却捧着个锦匣。
沮渠成勇粗暴地夺过云行之手中锦匣,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卷绢帛。他将绢帛取出,但见上面写着几句他不甚理解的话。
“这是什么?”沮渠成勇问。
云行之恶狠狠地瞪着对方,道:“你不识字?”
“你他娘的放狗屁!老子问你话!”沮渠成勇抬腿踹在云行之膝弯处,踹得云行之踉跄着跪倒在地。
“平朔将军何必跟这奴仆计较,”李翩弯腰扶起云行之,又对沮渠成勇解释,“是经文,乃敦煌竺因空上座亲手誊写,想要献给大王。”
说这话时,李翩看着被沮渠成勇捏在手中随意抖动的那帛写经,忽觉心头涌起一阵不合时宜的哀凉。
自他背负一身骂名回到敦煌的这段时日,他只去过声闻寺两次。
第一次是刚回来的时候,他以俗家弟子的身份去探望自己少年时的上座恩师。
那天,竺因空问他:“李轻盈,这些年你孤身在酒泉过得如何?”
李翩低头看着石缝中一只正在缓缓爬行的蚂蚁,沉默良久。
竺因空明白他是不愿回答,遂不再追问。临别之时,上座恩师对着他那一身骚气红衣迎风招展的轻佻样,重重地叹了口气。
第二次就是昨夜,他以凉州君的身份去向竺上座讨要一帛写
璍
经。
“你……决定了?”
“决定了。”
“你不后悔?”
“不悔。”
更深露重,夜风钻过窗缝霸占了禅房的每个角落。这么些年未见,李翩变了,竺因空也变了,恩师变得苍老枯槁,可面目却愈发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