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趴在地上,口中涌出鲜血,无意识地挣扎数下之后,这个十六岁的跋扈少年便再也不动。
李翩稳坐马上,定定地看着死在自己箭下的李谨,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拔高声音冷喝道:“若再有人妄言投敌,下场便如他一般!!!”
他声如雷霆,目似激电,清俊和温柔全然不见,只余无上尊严。
刚才还吵嚷不休的人群,此刻已完全安静下来,没有一个人再敢叫嚷打开城门。人们看着马背上红衣如火的玉面罗刹,全都被吓呆了。
凉州君今日已当众手刃二人,一为子民,一为主上。此刻,这人似已非肉胎凡骨,而是那佛殿当中尊身赤红的天王毗留博叉行路于世。
他不怒而威,目视人间所有罪孽与苦难,慈悲善者,诛灭恶人。
城门前是死一般的安静,甚至无人敢多动一下。
“去给沮渠玄山传话,就说明日我要缒城见他。”李翩对追在马后的李见书说。
话毕,他眼神冷厉地从刚才叫嚣着的所有人脸上逐一扫过,而后将目光落定于脚下坚实厚重的大地。
脚下就是地狱,在十亿由旬深处,拔舌、锯体、剜心、剥皮……一切酷刑都在等着他。
毗留博叉,那地狱万丈深渊,你敢去吗?
——有何不敢。李翩答道。
第112章身如琉璃(1)他已经没有来世了……
小凉公李谨被凉州君李翩亲手射杀于望京门之事,暂时稳住了城内动荡分裂的人心。
那些趁乱叫嚣者、盲目信从者、左右摇摆者,至少目下皆已被震慑,不敢造次。
再没见识的百姓也知道,李瑾是主,李翩是臣,李翩亲手弑主,死后必定要下地狱遭受剥皮抽筋断骨的酷刑。
凉州君弑主,凉州君会下地狱,凉州君宁愿下地狱也要弑主……正是这状似疯癫之举,让所有人都明白了凉州君誓死守城的决心。
当日午后,李瑾的尸身被殓入无为居,而李见书则依照李翩吩咐,遣使将一方白缯送至沮渠大营。
此刻在沮渠氏的中军大帐内,沮渠玄山、沮渠青川、沮渠成勇、郑揽、张溱等人都在,那方白缯被河西王捏在手中看了一会儿便嗤笑着甩给了景熙侯。
沮渠青川拾起白缯看去,却是一方请罪书。他面上摆出对李翩此举毫不知情的样子,细细读了起来。
但见李翩那狗东西在请罪书中文绉绉地写,悬泉军之所以敢阻拦河西王,完全是因为他自己的荒唐和狂妄,是他不知天高地厚,还请河西王息怒,莫要再玷辱阵亡将士尸身。而犯下如此大逆之罪的自己,则愿意出城向河西王负荆请罪,届时要杀要剐任凭处置。
至于如何出城……他罪大恶极,如晋愍帝那样去衣抬棺都不足以向河西王赔罪,所以,他愿意缒城而下。
“胆子倒是不小,”沮渠青川面露嘲讽之色,“他就不怕缒城的时候,咱们一箭射死他?”
沮渠玄山冷笑道:“一箭射死他?哼,他必然是明白,孤不会让他死得这么舒坦。”
“大王英明!一箭射死也太便宜他了!”沮渠成勇忿忿道。
“张子延,你如何看?”沮渠玄山用他那只独眼斜乜着张溱。张溱是河西王的散骑常侍,此次亦伴驾出征。
“臣以为,不若便让那李凉州缒城。只要出了城,他就落入大王股掌,届时倒看看他还能耍什么花招。”
沮渠玄山的独眼阴鸷可怖:“到时先将他一刀刀剐了,之后再攻破城门,屠尽城内猪狗。”
听他如此说,沮渠青川眼中幽光微动,道:“大王,臣愿领卢水营侍护大王。”
“怎么?你是觉得孤连那头瘸鹿都降服不了?”
“臣绝无此意!”沮渠青川心头一紧,赶忙否认。
“也罢,那你到时便好好看看,看孤是怎么折磨他的。青流儿,做人不可太仁善。”沮渠玄山阴恻恻地说。
*
翌日巳时,敦煌城南洪范门,河西大军列阵城外,而敦煌太守李翩则与一名侍从于众目睽睽之下缒城乞罪。
缒城,即绳索从城头放下,人拽着绳索向下滑动直到落地。
这大约是诸多乞降方式中最憋屈的一种,甚至比之孙老三的竹筥吊出更加狼狈。
过往围城之战中,缒城者多是为了送信或搬求救兵而趁夜行动。可今日,凉州君却要当着所有敌人和自己人的面,从城头援绳而下。旁观者尽可大肆讥讽他,无论是在面上还是心里。
果不其然,李翩开始缒城的时候,敌军阵营中立刻爆发出一阵如雷鸣般的大笑。这笑声不单是因为他此刻的卑贱举止,更是因为——李凉州是个瘸腿啊!
身体正常的人在缒城时都难免会显得狼狈,更别提他还是个瘸子!
李翩今日缒城乃为请罪,故未着冠,且脱去了往常一层叠一层的宽袍大袖,换了身服帖的皂衣。皂衣使他身形更为挺拔俊秀,却又使得他腿上旧伤所致残缺愈发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