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心思,她是个忠仆,事事都为冬宁打算得周全,无论在谁眼里看来,这裴延确实可堪姑娘良配。但她有这样的念头,却是叫他心里窜起一股无名火,来不及细想缘由,那讥讽就从嘴边漫出:
“莫非,嬷嬷是想效仿《西厢记》里的红娘不成?”
瞬间面如纸白,她吓得咚地一声跪地上,“大人……奴婢不敢……这话可万不能乱说……”
那《西厢记》里头,红娘给崔莺莺和张生搭了线,促成了二人的私会,以至颠鸾倒凤,好不快哉!自己不过是叫少年少女暗自说了会儿话,拿这种典故含沙射影地刺她,这她怎可担得起?
望着泥首在地瑟瑟发抖的仆妇,他目光又凉下去几分,声音也更幽晦了,“嬷嬷,这样的事,我不希望再有第二次,我章府可不是什么供人私会之所。”他声音又严厉了几分。
“就算要给雪儿许人家,论理,也应当是我来做她的主,这一点,你可要拎得清。”
“是!是!”她脆声应着,再不敢惹怒这位大人。
目光转向透着烛光的窗棂,本想着要走的,可双脚钉住了,迟迟迈不动步子。
“他今晚在这儿待了多久?都做了些什么?”
俯首在地看不见他的脸,可这森冷的问话,却是让她没来由的心里发怵。不敢说她自己躲开了,放这二人独处,只好编着瞎话:“小孩子凑在一起嘛……就知道说些吃喝玩乐什么的,嗨……这年轻人,就是有聊不完的话……”她故意强调他们一直在聊天,可这话落到章凌之耳朵里,却是刺耳得很。
聊不完的话……呵。
“那个裴延,以后叫他滚远点!若是再有下次,我看这个叠彩园,你们也不用待了。”撂下这句话,他转身大踏步走了。
“是……是……”芳嬷嬷趴伏着,直听到脚步声远去了,方才敢直起身子,大大地舒了口气。
哎,自己也真是触霉头,章大人现在正和裴一元斗得厉害
,怎么会允许冬宁和那个裴延走得近?
没有多想,她摇摇头,揉着膝盖,往卧室里去了。
踮脚回了卧室,她听到床上又传来窸窣的摩擦声。
“啧,你这丫头,怎么还没睡呢?”她快走几步过去,探头到床边,小姑娘正转过身来,对上她的眼睛。“孃孃……”她眨巴两下眼,声音克制着平淡,可那双水灵的眼中,还是藏不住期待,“这事儿是不是闹到小叔叔哪里啦?”
被她那双过于明澈的眼睛刺痛,她用力抿着嘴,拉下脸来嗯一声,“快睡吧,他今晚不会过来了。”
也不跟她绕弯子,直接就堵回了她的话。
一双眼睛霎时熄灭了光,她垂下长睫,根根分明的阴影投在眼下,无言间,道尽了失落。
他不会过来看她了,哪怕她屋里今夜进了“歹人”,他也丝毫不会有一丝慌张的关切。过去,即使她只是闹了点小脾气,夜里再忙,他都一定会抽空过来,睡前哄她几句,逗得她眉眼间云销雨霁了,方才能安心地去睡。
她不知他是刻意冷待,还是真的毫不关心了。
或许他对她的厌烦,竟已至此。
都怪自己蛮不讲理的纠缠,身份暴露扰得他心力交瘁,还要挨圣上一顿呲哒;还有那荒唐淫荡的话本子,里头对他毫无顾忌的肖想,哪是一个刚及笄的闺阁女子该有的矜持?他心里,不知该把自己想成什么人了呢。
“孃孃……他是不是真的……很讨厌我了呀……”终是忍不住,湿了眼睫。鼻头一下就晕起了红,可怜巴巴地抿抿嘴,忍住那汹涌泛起的泪意,简直比睡在她旁边的布偶小兔子还要乖弱。
哎。
心中深深叹一口气,芳嬷嬷推开帷帐,坐在床边,大掌拍抚着她的头,“傻孩子,他讨不讨厌你,喜不喜欢你,都不重要了。只要大人还肯留一片砖瓦供我们栖身,就很足够了。”
“你就当他是咱的屋主,咱们呐,就是他的租客。咱过咱的日子,他做他的大官儿,井水不犯河水,何必非要讨他的好呢?”
她这话说得狠心,连一点安慰的余地都没有留,小姑娘憋红了眼睛,泪水还是淌了下来。
她倾身过去,揩掉她的泪珠儿,依旧是不松口:“你现在年纪还小,才会总惦念着,把他的喜不喜欢当了天大事儿。等日后长大了,你就会明白,其实他也没那么要紧。”
她说着,竟真是掏心窝子地语重心长起来:“活到我这把年纪了,你就会明白,这人生啊,没有什么事儿,是非做不可的;也没有什么人,是非他不要的。”
“嗯……我知道了,孃孃……”没有再胡闹撕叫,她乖声乖气地应两句,转过身子,拉上被子,把小半张脸都遮进去。
“孃孃……我想睡了……”鼻音嗡嗡,她小小声哼唧。
哪是什么想睡了呢?分明是又等着吹熄了灯后,独自黯然神伤呢。
隔着被子,芳嬷嬷又轻拍两下她的肩,叹息着起身,替她放下帷帐。
罢了,哪怕是要刮一层皮,也合该她走这一遭,只要过去了,总会好的。
一切,总会过去的。
呼!一口气吹熄了灯,脚步声远去,芳嬷嬷又进了偏房。
帷帐笼罩的拔步床内,夜色昏暗。冬宁又拥在被窝中,咬紧牙关,任泪水汹涌泼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