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给薛国夫人的绸缎在宝相花纹的盒子里,送给孝瓘舅父遗孀的熏香在蕙兰纹样的盒子里,小心收好,不要弄错。”鲜于夫人一边指挥着仆役将珍玩装车,一边为长孙无忌扎紧了幞头,“如若在薛国公家的别业遇到安业,切记不要与他置气,更不准动粗,你就如一般亲戚相□□个头就罢了;我倒是还担心老舅母睹人思旧,见到年轻人又不免伤感。若是她一再挽留你,就陪她聊几句,弹几曲琵琶令她开心一下。告诉她外祖母一切安好,勿念。不过这两处都不要过多停留,山上险要处也不准去……早些回家。”
登高之期就在李世民上门拜访高士廉的第二日。李世民早就准备停当,按辔在高家别业附近徘徊。见长孙无忌被舅母耳提面命絮叨了很久,不觉暗自发笑。又记起长孙无忌说过高氏夫妇至今膝下无子,想来也是对他视若己出,这看似啰嗦却句句在理的言辞也便亲切起来。
“无忌不是小孩子了。”高士廉见妻子还在不停叮咛,便忍不住打断她,“他自己会裁夺。再说,万一长辈们与他们聊得投机,想多留两个孩子片刻,他又如何推辞?”
门柱后突然冒出一个套着黑色风帽的脑袋:“我也要去。”长孙青璟穿着利索的暗纹胡服,脸上胭脂极淡,让人误以为只是个气色极好的少年。贴身婢女阿彩炫耀似的指了指随身包裹里吃喝的物什和几双登山用的谢公屐。
“也罢。”高士廉被这副雌雄莫辨的打扮逗笑了,“你一会儿拜会了老舅母就待在尼寺里陪着她闲谈,郎君们下山后来接你就是了……”
“那是自然,我不碍事的,绝不拖累哥哥和李公子。”她认真慎重地承诺着,心里却是另外的盘算:“先稳住舅父得以脱身再说。今日定要登顶终南去看看大兴城全貌……冷静,冷静,别又让兄长窥见我如意算盘,不能让他发现我准备逞强的蛛丝马迹,被他从半道押回家就难堪了……”
三人在仆役保护和婢女簇拥下迤逦而行。恰逢薛国府别业中仆役通报嗣国公陪伴郑老夫人外出,三个孩子乐得将礼物送完就离去。
来到山脚下的尼寺,三人又拜访在此隐居避世的另一位郑老夫人。老夫人见到高家的两个外甥,死寂了许久的眼神又泛出了光华,将无忌与青璟延入内室,燃起了熏香。
青璟牢记舅母“莫提往事”的嘱咐,便开开心心地聊起大兴的利人、都会两市,元正的热闹,时兴的服饰,高家的好友。
“舅母,下次你要无趣了,就上我们家看花,外祖母老牵挂你呢。要是腿脚不便,就让哥哥用肩舆扛你——你看他现在长得这么壮实!”长孙青璟跽坐在郑老夫人身边,挽着老太太的臂膀,撒着娇说笑。
“好啊,我当脚夫也无妨,你这张嘴不去说参军戏可惜了,好歹也得扮一下苍鹘逗长辈们开心才对得起大家的疼爱。”长孙无忌高高举起拂尘,轻轻甩过妹妹头顶。
两个孩子插科打诨,室内的空气也欢腾了起来。“转告叔母,我一个戴罪之身时常劳她牵挂,实在无以为报。下次一定上你家赏花去!”老太太年轻时也是邺城社交圈的明珠,与孩子们开起玩笑毫无顾忌。
“一言为定,外甥定当从今日起苦练膂力,到时来接您。”长孙无忌空手做了个抬舆的姿势,惹得舅母与妹妹都开怀大笑。
……
郑老夫人隔着竹帘望了望正在法堂前局促等待的年轻人,听闻外甥与甥女与好友相约登高,怕下山晚了遇险,便催促着一行人赶紧出发。
“薛国府里一个作威作福的郑老夫人,尼寺里一个穷困潦倒的郑老夫人,也不知何时又会冒出个荥阳郑家的亲戚。皇帝换了一拨又一拨,可是你永远可以在不同地方遇到屹立不倒的高门勋贵家的子女,甚是有趣!”等待中的李世民胡思乱想了一盏果酒的工夫,便又一次与长孙兄妹汇合。
“就知道你不愿意乖乖留在此地等我们,你这个小娘子,就是出门给我添乱的。”长孙无忌一边吩咐仆役准备登山,一边与长孙青璟笑闹着。
长孙青璟扶了扶追着宝相花金箔的风帽,得意洋洋地走在前面,顽皮地调侃道:“我哥哥见多识广,孔武有力,定能护我周全!我又有何忧?”
她一侧身,正撞上挽着马缰徐行的李世民,误以为是无忌又害怕她绊倒而准备拽住她的胳膊,便习惯性地用拳头抵着对方胸膛,意欲将他推开。
“啊,是你啊。”长孙青璟见推不动,便回头想砸长孙无忌一下,却恰好迎上李世民明亮的微笑。发现自己认错了人,青璟脸涨得通红,转身轻步捷移,风一样地溜走了。
在李世民眼中,前方有一只神气活现、跳跳纵纵的小猫,忽闪忽闪地挠着人心。
一行人轻车熟路,不一会儿就来到终南山高敞处,大家找到一块平整岩石,铺上毡子。长孙无忌、李世民侧坐,婢女阿江往一边往茶釜中添水一边添柴扇风。观音婢等待二沸,往水中加盐。
晨雾渐渐散去,大兴城如规整的棋盘一般骤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你从涿郡回来后心情一直不好,也不健谈。”长孙无忌问道,“有心事吗?”
李世民向长孙无忌慨叹道:“战事不顺,玄感叛乱,我三弟又去世——不顺心的事接踵而至,家人确实都说我比往年阴郁了些。我从未想到过大兴是如此壮美,只可惜如此风物,大好河山却落在——”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长孙无忌轻轻叹息:“……却是可惜了……我舅父与斛斯尚书略有交集,在尚书处听说陛下又将北巡……”他摇头继续道,“闻听因为北巡之事又处死了数位阻止的谏官,如今恰是又是盗贼四起,天下乱象频现之时……”
李世民沉吟道:“今后之国事,也未可知呢。”他冷笑着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