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阿江膝行至两人近前,手捧茶盘:“今日可是娘子亲自点茶。娘子说了,二位郎君莫再争辩,且宽下心一品娘子手艺。”
两人坐正了接过杯盏。长孙无忌杯中的茶沫被汤匙调成了一张发怒的圆脸,他只得无奈地笑着摇头。李世民依稀辨出自己杯中的茶沫形状为雄鹰掠过山巅,不由向长孙青璟感激一笑。青璟裹紧风帽,侧着脸轻轻点头。
长孙无忌呷了一口茶道:“能写出《赋尚书》《祭魏武文》那般大气魄诗文的人定然志存高远,不知世民的志向是什么?”
青璟兴致勃勃地朝两个少年的方向挪了挪,毫不掩饰心中的期待。
李世民小心翼翼地看了少女一眼,收敛起锋芒道:“你为主,我为客,反客为主很是不妥,不如无忌先说。”
长孙无忌望着远山,叹了口气,似乎想一吐块垒:“不怕你笑话,我的家事很是繁琐。当年我母亲不愿我在父亲仙去后在异母兄长身边摇尾乞怜而生,好歹为我留下了作为右骁卫将军真正嫡子的最后一丝尊严……”
他怯怯地望了一眼长孙青璟,满怀歉意:“这事也连累了观音婢……所以我自是想重振家族门楣,干出一番堪比父亲设计拆分一个控弦百万的敌对强国更为惊天动的大事来!说来可笑,我虽口出狂言,说到底在世人眼中不过是被兄长逐出家门的‘逆子’而已。这一切真是让你见笑了。”
“我信你能成大事啊,哥哥!”长孙青璟又靠近了长孙无忌一些,脸颊悬空着似靠非靠在无忌肩头,像一只蜷缩着的安慰人的狸奴,对着最爱的人收敛起爪牙,梳理着一身顺滑的皮毛,乖巧而又善解人意。
“啊,你真能惹人难受。真想把你扔在这荒山上。”长孙无忌有些哽咽地揉了揉青璟的风帽,然后猛地喝完剩下的茶汤,背过身去。他想做让母亲可以倚仗的好儿子,让妹妹可以信赖的好兄长,让舅父可以为之骄傲的好外甥,但是一切似乎都落空了。
他那些伪装的坚强、偏执、自大都在妹妹这一句对他终成大器的肯定中被击得粉碎。
长孙青璟努着嘴,做出了“劝劝他”的夸张唇语。
李世民准确地收到了“小狸奴”的求救信号,开始了自顾自的剖解:“有时我踌躇满志,总觉得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有时又兴意阑珊,觉得时光如流电,人如偷生之蝼蚁。”他仰望蓝天,很想高吼一声何去何从,但最后只是化作一句平淡而沉重的话语:“苍穹太高,我拼命想去触碰却抓不住它的边缘。”
“谢谢你。”长孙青璟的眼角划过一颗星子,沉静而又璀璨。
三人均若有所思,山岚清风拂过长孙青璟的脸颊,吹开了略显厚重的风帽。长孙青璟也仰头凝望蓝天,澄澈的眸子中倒映着白云苍狗。
李世民举杯将茶汤一饮而尽却被苦涩的茶水呛得咳嗽连连。
长孙无忌早已平复了心情,不觉疑惑地问道:“怎么了?”他眼珠一骨碌:“观音婢,你没往茶水中洒什么怪东西吧?我记得山上有种野果倒是可以解苦,风味又极佳,待我附近找找。阿江,你识得百草,随我同去。”他不顾世民反对起身。
“双倍胡椒啊!”青璟忽闪着无辜的双眼。
“他一肚子胡椒都浸渍入味了吧?你怎么不把我两人扔进茶釜里煮一煮啊?”做哥哥的也只是慨叹妹妹尽追逐一些华而不实的时兴物什,“上次你往茶里给我放什么来着?龙脑还是薄荷?真是寒气都冲出了七窍!下次只准放盐啊!”
长孙青璟朝着长孙无忌找菓子的背影撇嘴:“自从被我试验过一次之后你便念念不忘,真是小心眼!”她努力向李世民解释这饮品的妙处来:“这可是大兴时兴的饮料,喝惯了果酒和酪浆的人不喜欢也在情理之中。”好歹她也自知理亏:“当然也许有些呛人——阿江,给李公子斟上葡萄酒!”
李世民平复着剧烈的咳嗽,摆手道:“不必!这茶水入口虽有些苦涩,但回味却是悠远无限,大有‘绕梁三日’之感,可称上品。果酒酪浆岂配与其相提并论!谁说我不喜欢?有劳江娘再为我沏一杯。”
阿江捧着茶壶向前道:“公子,按规矩,茶只能喝三盏。”说罢掩口窃笑。
长孙青璟的脸微红,轻轻“哼”了一声,扁着嘴将脸别去看风景,口中嘟囔着:“没规没距,怪不得写得一手废话连篇、狂妄自大的文章……”
阿江找到甜味野果,迅速用山泉洗净切开嵌入菓子中。两位少年用完菓子,便齐躺在岩石上小憩。
李世民指着偶尔掠过天际的雄鹰:“多想附体在它身上!”
长孙无忌微笑着回应:“是啊。”
“我也是……”长孙青璟凝视二人,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