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在幽暗的灯火里凝视着周贺丹的脸,等他讲出问题的答案。
周贺丹点了香火,托着沉重的肚腹跪在软垫上,叩了几下头,而后凝视着琉璃塔的最顶处说道:“供奉的是我哥和侄儿的肋骨。陛下从他们的尸骨上取下的,亲手放在了这里。”
数不尽的高僧日夜供奉,他只求他的妻女在来生得到此生未能触及的幸福。
“陛下之所以开始信佛,是因为老和尚告诉他,佛家是有轮回的。”
乐书音曾经什么都不信,但他现在日日念着经文,不求今生,只修来世。他希望来世能与妻女重逢,哪怕只是他们漫长人生中擦肩而过的路人。
佛告诉他,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可他想,哪怕只是虚影,他也要竭尽所能,再见他一面。
今生不行,就求来世,来世见不到,便再一世。生生世世,他总要见他一面,把想说却未能讲出口的话,一字不落地告诉他。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沈彻闻问。
“当年?”周贺丹说,“当年,乐书乾就在这里,杀了我哥和侄女。我们做的一切,不过是让他一命偿一命而已。”他又开始发抖,明明不冷,可他控制不住在发抖。
风从窗子的缝隙钻入空荡荡的主殿,长明灯变得忽明忽暗。周贺丹轮廓分明的脸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出了几分诡谲。
“这里面应当有什么误会。”沈彻闻从十年前的信里早知道了这个误会,可从周贺丹口中听到时,他还是忍不住心急了,“你为什么笃定是书乾哥害了你……害了大哥。”
“我哥去世那天,只有他来过这里。他离开后不久,我哥就被发现……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他有什么动机,他凭什么那么做?”沈彻闻追问。
“先帝的授意。”周贺丹嘴角一点点勾起诡异弧度,“我哥是皇族的污点,他奉先帝的命令处理掉我哥,也不是什么天方夜谭的事。当然,也可能不是先帝的意思,是他自作主张。”
周贺青什么都没做,可太监的身份,就已经成了他的原罪。太子为了维护皇族的颜面,杀了他再正常不过。
“书乾哥没有!他明明是想帮他们!”
“狡辩。小王爷,我说过,你这个人,实在太容易相信别人。”周贺丹说,“你被乐书乾道貌岸然的样子给骗了。他杀我哥,害我侄儿,所以他与先帝父子离心,众叛亲离,死在东宫,全都是他的报应!”
沈彻闻见自己的反驳不仅没有起到丝毫效果,甚至让周贺丹越发防备自己,于是放弃了解释,朝他问道:“好,我们先不争到底是不是书乾哥干的,告诉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69章庶安五年唰一下,他的世界唯一燃着的……
那天的事,周贺丹没有亲眼瞧见,而乐书音则情绪失控到根本无法讲述,所有的事情几乎都是燕台意私下告诉周贺丹的。
那天原本是乐书音的生辰。
乐书音当时与皇帝就周贺青的去留互不让步,乐书音想借着生辰,再好好求求父亲,无论如何,至少要让周贺青继续留在自己身边。他不能离开周贺青。
离府前,乐书音怕周贺青担心,只跟他说进宫给父亲请安。
“你有什么想要的,我带给你。”乐书音说。
他性子冷清,就算是对着周贺青,说话也是冷冰冰的,听不出来感情的起伏变化,可这已经是乐书音能做到得最温柔的极限了。
“给我带荷花糕吧。”周贺青靠在乐书音身前,笑容温和,语气带着一些娇纵,“我想吃鹤云斋的荷花糕了。”他从前与乐书音相处并不这样,两人先是主仆后是情人,周贺青对乐书音,总是顺从且毫无索取的。
可周贺青知道皇帝容不下自己,自己在乐书音身边的时间已经屈指可数,似乎已经认命般,放弃了半生的谨小慎微,开始学着朝他撒娇,把自己真正当成他的情人。
“好,鹤云斋的荷花糕,我记得了。”乐书音不喜欢吃甜食,对周贺青情有独钟的荷花糕也兴致尔尔,他甚至说不出是什么口味的。
周贺青为乐书音整理好衣袍,乐书音握住他徘徊于自己衣角的手:“我不会送你走的,你放心。”
“我信你。”周贺青带着微笑。
乐书音手掌下滑,落在周贺青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有些不舍,但还是说:“好好养胎,等我晚上回来,咱们一家好好给我过个生辰。”
周贺青应声,红着脸催他离开。
乐书音仍是恋恋不舍,在他嘴角落了一吻,才叫着燕台意一起进宫。
最寻常的分别。
不过几个时辰。
不过几里路程。
不过几道宫墙。
乐书音在御书房外跪了大半天。
艳阳高挂,汗流浃背,守在外头的太监和侍卫们都暑热难耐倍感煎熬,可乐书音依旧跪得笔直。他的腿早已经没了知觉,眼前发晕,只是咬牙坚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