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世十三年,春。
皇城柳絮纷飞如雪,落在太学馆的朱漆栏杆上,积了薄薄一层,像是给这庄重之地添了几分不合时宜的柔。西苑的海棠确实开得疯了,粉云叠浪,不管不顾地淹没朱墙碧瓦,那香气被暖风一蒸,漫进太学馆的窗棂,勾得人心发痒。
九岁的太子顾来歌蹲在太液池边的青石上,百无聊赖地用新折的柳枝拨弄着水花。几尾肥硕的锦鲤被他搅得不得安宁,惊慌地甩尾,搅碎了一池春阳碎金。
他瞧着没趣,又站起身,拍了拍袍角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被不远处一枝探水照影的海棠勾了去。那花开得极盛,簇簇团团,像是把整个春天的秾丽都缀在了那一根细枝上。
他左右看看,见侍从远远站着打盹,便提了提略显宽大的皇子常服,小心翼翼地踩上池边湿滑的石墩,踮起脚,伸长手臂想去够那最繁茂的一簇。
“殿下若是不慎摔了,太傅震怒,怕是要罚我们抄写《谏太宗十思疏》百遍。”
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顾来歌回头,看见伶舟洬抱着几卷书,正立在抄手游廊的阴影下。
年仅八岁的少年已初具日后清雅端方的风姿,一身月白襕衫纤尘不染,衬得他眉眼如墨,唇畔含着一缕温和的笑意,静静望着他。
“却行,你怎么总是这般扫兴。”顾来歌故意撇了撇嘴,但眼中并无愠色,反而漾开笑意。他收回探出的手,作势要从石墩上跳下。
伶舟洬几步上前,仰头看着他,慢慢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殿下说笑了。臣来时,听闻相礼又在武场练剑,动静不小。殿下可要与我同去看看?”
顾来歌抓住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手腕立刻被伶舟洬稳稳攥住。感受到腕间传来温热的力道,他纵身跳下,被那股恰到好处的力道一带,落地时身形稳当,连一丝踉跄也无。
“走!”顾来歌兴致勃勃,反手拉住伶舟洬的衣袖,“去看看相礼今日又练了什么新招式。”
两人并肩穿过花木扶疏的宫苑。尚未走近武场,便已听见里头传来的阵阵呼喝之声,中气十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
绕过一片翠竹,视野豁然开朗,只见与伶舟洬同岁的陆庭松正在高低错落的梅花桩上腾挪闪转,一柄未开刃的长剑,在他手中寒光凌厉,隐有破风之声。
春日暖阳落在他汗湿的额角鬓边,给这初露锋芒的少年,意外地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相礼!”顾来歌隔着几步远,便高声喊他。
陆庭松闻声旋身,轻巧落地,动作干净利落。他随手抹了把额上的汗珠,几步跑到二人面前,笑容灿烂得晃眼:“殿下和却行来啦!要不要也来学两招防身?”他说话间气息微喘,却掩不住那股朝气。
伶舟洬微微颔首,赞道:“好厉害,身法愈发精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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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不再理会太傅布置的功课,溜到武场边柔软的草坡上。
晴光欲裁纤云绣青缎,天展碧罗幔。少年们躺在草坡上,望向长空中云被风吹走。草叶的清香混着泥土的气息,幽幽钻入鼻尖。柳絮拂过脸颊,带来细微的痒意。
陆庭松吐了口气,将一团飞到面前的柳絮吹开,瞧着它晃晃悠悠、身不由己地飞远,消失在近在眼前的春光里。
顾来歌就在这一片令人昏昏欲睡的安宁中,忽然轻声开口,语气却带着与年龄不甚相符的郑重:“昨日,听太傅讲解《岳阳楼记》,‘先天下之忧而忧’……你们说,为君者,究竟该当如何?”
伶舟洬折了一根细长的草茎,在修长的指间慢条斯理地缠绕,闻言侧过头,目光清亮地看向顾来歌:
“为君者,当如明镜,高悬于堂,照见山河万里,察民生疾苦。然镜虽明,仍需勤加拂拭,方能不染尘埃,常保清明。”
他顿了顿,声音温和而坚定,“臣愿为殿下,做那个拭镜之人。”
陆庭松一个挺身坐了起来,双手撑在身后,望向远方宫墙的雉堞,那里曾见证过无数烽火:“其实我觉得,不管心性、学问如何,最终能让百姓安居乐业、不受战乱之苦的,就是好国君。”
他收回目光,看向顾来歌,眼神灼灼,“殿下你看,南洹时有骚动,北境乌洛侯更是狼子野心,屡屡犯边。若将来你当了皇帝,我就替你守着这四方边境,绝不让任何敌人踏进国门一步!”
顾来歌也坐了起来,他并未立刻看向身侧的陆庭松,只是垂着眸子,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片刻沉寂后,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再无迷茫,只有一片澄澈的坚定。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径直走向坡顶,朝着太庙的方向,郑重地伸出右手,朗声立誓,声音虽稚嫩,却字字钪锵:
“黄天在上,厚土在下。我顾来歌,在此立誓,他日若承大统,必励精图治,亲贤臣,远小人,开创海晏河清之清明盛世,让我大戠百姓,永享太平!”
伶舟洬微微一怔后,随之起身,整理衣冠,肃然一揖:“臣伶舟洬,愿为殿下拭镜除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陆庭松看着他们伸出的手,被拉着站了起来,躬身随他们一同立誓:“臣陆庭松,愿为殿下守土开疆,荡平寇虏,万死不辞!”
“为国为民,永不相负!”
少年的誓言穿透厚重宫墙,卷进融融春风中,惊起了栖息在附近海棠树上的无数雀鸟,被它们扑棱着翅膀,带去天际。
那时的光阴,慢得像太液池的水波。伶舟洬还会在顾来歌因功课不佳被太傅责罚、饿着肚子关在书房时,想方设法避开耳目,偷偷塞进几块他最爱吃的芙蓉糕。